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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次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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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26 20:20: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Stuck in my heart


我和你相遇的地方和浪漫一点关系都没有——超市冷冻区。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故事注定没有罗曼蒂克的结局?
无意间看到,竟然有人拿起一包我吃过的最难吃的水饺,我忍不住推车到你旁边。
“这个,很难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笑。
温暖、和煦,如春风般的笑。“谢谢。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柔和的光芒。
我恍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感到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老天,你我是素昧平生。“对不起,不好意思,我失礼了。”我喃喃着所有能表示惭愧的词语。
“想必这个口味一定让你深恶痛绝。”你笑着,没有丝毫责怪我多管闲事的意思。
我这才仔细看了看你:中等个子,平头,金丝边的眼镜,暗红格子的棉布衬衫,蓝色牛仔裤——一个干净、整洁的男人,当然还很英俊。
你身上有Kenzo青草味香水的味道。别问我的鼻子为何如此敏锐。如果有一个就快和你结婚的人爱用这个香水,你一定也能从众多香氛中分辨出爱人的味道。
我一度认为香水只属于女人,但是渐渐习惯Kenzo的味道,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用Kenzo的男人。
可惜眼前的你并不是他。“也许吧。”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推着车离开你身边。
我们是路人甲乙擦肩而过,不需要交集。

我叫章语默。在三月一日刚刚成为一个二十六周岁的女人。
我不想过生日,拒绝了朋友开Party的提议。生活已经够让人心烦意乱,还要面对青春渐去渐远的苍凉,对我这样一个诸事不顺的女人而言,生日Party是一种煎熬。
许程康、何影不放过我,拿了两瓶红酒过来。按照他们的话说,二十六岁是女人走向成熟的标志,值得庆祝。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想让我重拾笑颜。不愧是多年死党,早就明白我在强颜欢笑。我笑而不语,由着他们轮番敬我。或许在我潜意识中,我也想醉。
古人有云:一醉解千愁。看来酒精是解脱的良药。
也有人说:借酒浇愁愁更愁。醉只能解脱一时,却无法解救一世。
有些伤痕,一辈子会提醒自己。
我的工作是销售,和我最初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驰的职业。我不喜欢多说话,但是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白天我很忙,忙着给客户发邮件、打电话、联络感情。看在每个月老板给的薪水面子上,我努力说服客户的同时也催眠着自己。
晚上回家后我依然很忙,忙着写烂到家的电视剧本,忙着写报纸的情感专栏。所有国产电视剧,无论我有没有参与编剧,我一律不看;每当看到别人拿着报纸,仔细研究我对感情的分析,我更是嗤之以鼻。
感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
我做着一切我不喜欢的事情,因为我需要钱。
我需要钱还贷款,需要钱生活,需要钱孝敬父母,我别无选择。
如果两年前,不是我一个人站在民政局门口;如果墙上的结婚照,不是孤单的新娘黯然神伤,我不会过得如此辛苦。
没有如果了。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是我最无法设想的状况: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在登记注册的这天,和他全家人间蒸发了。
那天下雨,我在风雨中等了很久。不死心地到处找他,手机永远地关掉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他的朋友也说许久未见。
我无法忘记浑身冷透的滋味。
所以,我单身。
何影醉了,趴在茶几上醉话连篇。她是我们三人中酒量最差的一个,每次喝酒最先倒下的人必定是她。以前我的酒量和她差不多,但几年Sales做下来,我和程康能喝成平手。
“不能喝偏要逞强。到现在还是两杯的酒量。”程康与我合力将何影抬到床上,他细心地替她盖上被子,一边抱怨。
我倚着床头柜摇头笑笑。许程康是个好男人,可惜他暗恋的女人流水无情。
我写情感专栏,我见惯了爱与不爱的无奈。别人的故事我一笑置之,而身边的朋友我同样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甚至猜测,不知道我在报纸上的胡言乱语究竟能解决多少人的困惑,抑或当事人需要的不过是倾诉。
程康站在我独自一人的结婚照下。他每次来都忍不住看一眼,然后看着我问:要多久你才能走出来?
我回答他:永远不会。
我不相信承诺,真的不再相信了。

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并不惊讶,你也没有。
是啊,上班下班,同一个时间总会遇到一些相同的人。假如这也叫缘分的话,兴许这个城市每天都要上演有缘无分的故事了。
能记住的是,我们相遇的地方很有味道——咖啡的浓香。
加班,等到美国方面的回复后已是深夜。等待的时间,我写完了剧本的一幕。戏散场,我也该回家了。
回家,等待我的只有电脑。我还要用它回复一个为情所困的读者。
人生有时候很讽刺。谁能想到报纸上那个为所有人解决情感问题的女人,自己却在结婚前被抛弃了。或者看别人的故事,我们才能清醒。
出租车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十字路口左前方的小屋。
小小的,木头的房子,光是外表就吸引了我。更何况,“幻影”这两个字正闪着幽幽的冷光。幻影,如镜花水月般凄清的名词,对我是诱惑。
去看看吧。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我下了车。往家相反的方向走去,也走向了你。
站在门外,闻到咖啡浓浓的香味。我竟然不知道,在家附近还有这么一间咖啡屋。我自嘲一笑,果然已麻木太久。
我推开了门,裹挟着冷风走了进去。
橘黄色的灯光,柔和温暖。你站在吧台后,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
不需要说“欢迎光临”这句听来热情实则客套的话,你的笑容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Black coffee.”是难以抗拒咖啡的香味还是难以拒绝你的笑,我不清楚,只想今夜成为你的顾客。
“这个,很苦。”你把Menu摊开,放在我面前。
“谢谢。但是我喜欢。”我合上,还给你。
似曾相识的对白。我们有自己的口味,到最后也不曾改变的执著。
午夜了,只有我和你听着咖啡壶中“嘟嘟嘟”的声音。香味,渗进毛孔,渗透身心,居然盖过你身上Kenzo的味道。
我看着你优雅地倒咖啡入杯,然后放到我面前。我摘下眼镜放在一边,以防喝咖啡的时候热气模糊镜片。
摘下眼镜,我的眼前一片茫茫。雾里看花,你也朦胧。
“这么晚还喝这么浓的咖啡,会失眠的。”你大概是在笑吧,可惜我看不清。
Black coffee很苦,很涩,有的人甚至说像中药。但忍过苦味之后,唇舌间那股醇香,让我沉迷于此无法自拔。
你戴着眼镜,所以你看得到我脸上的沉醉。“难得有人享受这样的苦。”传入耳朵的你的声音,有笑意。
“我喜欢自虐。”我淡淡说道。现在我是你的顾客,曾经的一面之缘于你我算不上任何交情,我没有必要向你承认。
我戴上眼镜,真真切切看清你的笑。温和、宽容,像知道我戴上了面具。
我恼怒,我想我不会再来这里,打开皮包寻找钱包,“结账,老板。或者,伙计。”
“我是老板,所以算我请你。”你收去我的杯子。
我跳下凳子,准备回家。
“等等。”你在背后叫住我。
“干吗,老板?你后悔了?”我没好气转身。
“接住。”你抛了一样东西给我,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接—— 一粒吉百利怡口莲。
“Black coffee太苦了。我看着不忍心。”你耸耸肩,摊开手做无奈状,孩子气地笑着。
我笑起来,今夜头一次真正地笑。“如果每个顾客你都是又请客又送糖,迟早会关门的。”
“并不是所有的顾客都会点Black coffee。”你依然是快乐地笑着。
“那么,谢谢。”我把糖放进外衣口袋,“再见。”
走出你的咖啡屋,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是你的咖啡温暖了我,还是你的笑容温暖人心?
我的手在衣袋里,紧紧握住那粒吉百利。
坐在显示器前,台灯柔和的光晕照在怡口莲上。我想起你,想起你说Black coffee太苦时的表情——那一抹温和的浅笑。
我剥开糖纸,巧克力色的糖果静静等着我。

第三次见到你,是我极度狼狈的时候。
星期一的清晨总是忙乱,尤其是闹钟没有起到应有作用后醒来的早晨。昨晚熬夜写完三集对白,我睡过了头。
臂弯上搁着大衣,右手是公文包,左手拿着一个苹果,我就这样匆忙地冲出家门。
偏偏公交车也要和我作对。站台上排着长长的队,人人都在抱怨车很久不来。
我没时间等。公文包里有早上要签的合约,迟到会造成什么损失我无法预计。我冲到路中央准备拦车。
真是屋逢漏顶偏遭雨。这个混乱的早晨,连出租车都成了我的对头。五分钟的时间,竟然没一辆车经过。我不停看表,无奈地看着时间飞快地溜走。
一辆红色的Polo停在我面前。我弯下腰,看到驾驶座上的你。
“上车。”你开了车门。
我该接住你伸来的援手?稍一犹豫,我在现实面前低头了。
“谢谢。”我坐进了你的车。
“去哪里?”你笑着问我。
“送我到最近的地铁站,谢谢。”我扣好安全带。
“乐意效劳。”你起步前行。
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笑的男人,而且笑容能干净温和到让人心安。我看看你专注的侧面,烦躁的心突然定了下来。
“对不起,我能不能化一下妆?”我从公文包里翻出简易化妆盒,征求你的意见。
你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当然可以。”你看看我,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笑意。
我摘下眼镜,眯缝着眼打上粉底,涂了眼影、唇膏,好在你的车开得很稳。然后我转向你,“我的样子,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问出口,我才想到我们是连彼此名字都不知晓的陌生人。
“左边的眼影有点淡。”你看着我,居然认真地指出我要改进的地方。
我很辛苦地努力让两边的眼影均衡。你不断看我,笑不可抑。
“你不戴眼镜,看上去很不方便。为什么不配隐形眼镜?”
我被你无心的问题问住。我怎么告诉你,拍完一个人的婚纱照后,我的眼睛一戴隐形眼镜就流泪不止?
“我两年不戴了,过敏。”我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丝毫没起疑心。当然,是我多心地以为你会怀疑。
偶尔碰到塞车,我们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
“会不会耽误你上班?”上班高峰时段麻烦你送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摇头笑笑:“我SOHO。”
我重新打量你:开着Polo的男人,有自己的咖啡店,你的生活看上去很惬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些人在为生计奔波,而有些人已经提前开始享受生活的乐趣。
嫉妒吗?或许有点,但这就是命运。我笑了笑。
“有什么不对吗?”你转头,正巧看到我的笑。
“没什么。”前面是地铁站的标志牌,我快到了。“感觉你不应该开红色的车。你不适合这么张扬耀眼的红色。”这是我看到你停车在我面前时,我的直觉。
我在你温文尔雅的脸上,第一次看到一丝诧异。然而你的笑,让我以为刚才是错觉。
你将车停靠在路边,我打开了车门。
“乔墨笑。”在我要下车的瞬间,你说了你的名字。
我回身看你:“是微笑的‘笑’吗?”
“是。”你依旧是温和的笑容。
我下车,看着红色的Polo驶进车流。我笑了起来。
第一次相遇,我批评你喜欢的水饺;第二次相遇,你送了我一粒巧克力糖;第三次相遇,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我们,不会是纯粹的路人甲乙了。

许程康和他新交的女友丁香约我吃饭。丁香在一家外企做文秘,取了一个很大众化的英文名Vivian。自从安妮宝贝写了《告别薇安》后,很多叫Vivian的女孩在网络上把自己叫做薇安。他们在网上相识,程康的昵称是“许文强”。
当年我们一起看《上海滩》,许文强是程康第一个偶像。
丁香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漂亮女孩。身上搭配着流行元素,在这个年纪永不落伍。我与何影第一次见到丁香,立刻被她鲜艳的桃红配同样耀眼的明黄晃花了眼,不约而同感慨自己老了。
她去洗手间,我冲着程康冷冷一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拜托,免了。”他立刻告饶。
“这个会长久吗?”我数不清他交了多少女友。若非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而且他比我还小一岁的份儿上,这种花心的男人我才懒得搭理。
程康无奈地笑笑。“默默,你说过没有人会永远等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那是我给读者的回复。程康每周会买报纸看我的专栏,将我的文字倒背如流。
“你舍得放弃?”我冷血地问,撕开他的伤口。
他喜欢何影,这对我不是秘密。
“我不放弃还能怎么样?”他苦笑。丁香回来了,程康闭口不言。
“Joy,去酒吧接着喝。”丁香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谢绝了。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时间浪费。
和他们告别之后,我一个人走在上海最热闹的街头。满眼繁华,满目欢乐,皆与我殊途。


2 No matter what


我的生活其实很乏味,当然如果只有赚钱这件事充斥生命的全部,人生肯定是无聊的。
所以车到终点站,我没有直接回家,听任自己的脚步向着你的咖啡屋而去。不想考虑怎样回复那个迷惘的第三者,也不想再写让我肉麻至极的电视剧。在这个阴冷的三月夜里,我想念你温暖的咖啡,还有你同样温暖的笑容。
八点,你的店生意兴隆。我站在门口,看着和那天夜里截然不同的景象。
明亮的光线,不像一般的咖啡店灯光昏暗,或像茶坊那样烟雾弥漫。店堂内一共只有五张桌子,都坐了人。双双对对或形影相吊,和任何公共场合一样。
左面粉蓝色调的墙壁上,正对吧台的方向只有一幅油画——浓黑的画布,右下角是一个孤单的人影,背后是有巨大翅膀的白色的鸟,正在远离。
“飞走的鸟,名字叫承诺。”你站在我旁边,腋窝下夹着一个托盘。
我抬头,你的笑容中仿佛有一丝感伤,稍纵即逝。
飞走的鸟,是你无法留住,还是你给了它自由?我想问,但终于忍住。
“想喝什么?”你已经走回吧台,平和的声音。
“Black coffee.”我在你面前坐下。
你不赞同地摇摇头:“你像Irish coffee,用Whiskey调和,隔着冰凉的鲜奶油喝到的热咖啡,”你深深凝视我,“就像你,身上带着成熟的忧郁。”
我心弦一震,从没听过这样的赞美。女人需要称赞,因为虚荣。我哑然失笑:“Black coffee,老板。”
你叹口气:“固执。”开始动手煮咖啡。
你的音响放着Boyzone的歌,是我最喜欢的那首《No matter what》。我撑着下巴,看吧台内的你忙碌着。
“那天我来,你没放音乐。”我仔细回想,的确没有。
“你进来的时候,快十二点了,我准备打烊。”你将咖啡杯合着纸杯垫,放到我面前。粉紫色小碎花的瓷杯,同色的杯垫显示出店家的精心,那天晚上无意中走进来的我并未留意你的细致。
“原来我是你的Last order。”我轻轻笑着,用银制的小匙搅动黑色的液体。
“今天,大概不会了。”你笑着,擦拭洗净的杯子。
我低头而笑,你不知道我是个固执的女人吗?我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支笔,在杯垫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推给你。
“章语默。”你念着我的名字。柔和的声调,低沉的声音,真的有人能将人的名字念得优雅动人。
这一刻,我相信名字不再是符号,真真切切代表你眼中的这个人。
你取出笔,在章语默三个字下面写了你的名字,推还给我。
“乔墨笑。”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可恨我读出的名字依然像念代号。
“你可以叫我Joe。”
于是从我们知道彼此名字开始,你一直叫我“语默”,而我就像你其他的顾客一样,始终叫你“Joe”。
直到最后的时刻,离别序曲响起时,我才告诉你,我的英文名字叫做“Joy”。我甚至忘了问你,那个写有你我名字的杯垫,它还在吗?
“Joe,see you.”你的客人陆陆续续和你告别,只有我那一杯,仍旧没喝完。
你对我的坚持好像毫不奇怪。你和我聊天,或者看我在纸上写写画画。
终于,快到十二点。你早已关掉了音响,也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留着橘黄色的吊灯,和那天夜里我进来的时候一样。
“现在,语默小姐,你可以点你的Last order了。”你站在吧台内,连笑容也和那夜一模一样。
我笑了,我的小诡计没有逃过你的眼睛。“Black coffee.”
“固执的女人。”你微笑着叹气,摇头给我倒上一杯热咖啡。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结账离去。
这个阴冷的夜,似乎流动着暖意。

下班后去你的咖啡屋成了我的习惯。你总是听我唠叨客户的难缠、老板的苛刻,始终微笑。
我不喜欢说话,除了面对你和客户的时候例外。客户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你让我安心。
你对我,像对其他人一样温和。你是个很有耐心很体贴的男人,我曾经看过你安慰一个失恋的女孩。
你关掉了所有的灯,特别为她制作了一杯咖啡。美丽的幽蓝色火焰,在我的眼前跳跃,你低柔的声音响起。
“当爱情死亡的时候,记住拥有过的幸福就足够了。”火焰慢慢熄灭了,黑暗中只有你用汤匙搅拌咖啡的轻微声响,“就像皇家咖啡,你看到过的美丽,融化在了咖啡中。”
知道吗,Joe,别轻易安慰失恋的女人。她们脆弱的心灵禁不住如此美好的慰藉,你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何影说这两年我变得很冷漠。也许她没错。欢情如纸薄,悲伤的眼泪在我冷然的目光中一文不值。
你按了吧台内控制灯光的按钮,一室光明。你把咖啡杯放到女孩面前,抬头看到我,微笑。
瞬间恍惚,我也想告诉你两年前的故事,让你为我做一杯这么美丽的咖啡。在Brandy的醇厚中,在暖暖的咖啡香中,我能忘记悲伤了吧。
可是,我的理智在下一秒悄悄回来,我还是固执地点我的Black coffee。我享受最原始的味道,包括爱情中所有的谎言。
今夜,我们就彼此的名字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小时候,有没有人叫你‘墨水’、‘木头’之类的绰号?”我的位子,永远是你吧台前的那个。
你擦杯子,脸上有陷入回忆时才有的悠然。“当然有。”你笑着,开怀的笑容。“学生真是会想象,从名字的方言读音也能起出绰号。”
我笑起来,想起何影的绰号。念书时我们都叫她“Photo”,即便如今二十多岁的人了,同学聚会上说起她还是逃不掉这个外号。她的名字和“合影”同音,那时我们刚学Photo这个单词,不知是谁先这么叫了。我曾对何影开玩笑,说她是我们中间最早使用英文名字的人,结果被她狠狠捶了一拳。
“那时候你会不会生气?”我想知道小时候的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温和。
“当然了。哪个男生会心甘情愿让别人起绰号啊?”你放下杯子,做了个直拳的姿势,“没少打过架。”
我尽力想象你打架的样子,怎么都无法和眼前斯文的你联系起来。“我想不出来,Joe,你小时候长的很凶悍吗?”
你忍着笑,觉得我的问题不可思议。“一定要凶悍才能打架?”
我傻傻点头:“以前初中班级里有个很会打架的男生,他就是一脸凶恶。他给我起绰号,还喜欢拉掉我的辫子。”
“他会这么做,是喜欢你吧。”你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分析了无数痴男怨女之后,我早已了解当年那个男孩的种种恶作剧其实只为一种叫喜欢的感情。可惜年少时候,以为那叫憎恨。
“你的绰号是什么?”你难得会问我问题。
“章鱼啦、墨鱼啦,离不开这些水产。”我笑看,浮光掠影的昨日片断。
绰号有归类的话,我们都属于“谐音类”吧。我悄悄为这个巧合窃喜。
你看着咖啡壶中翻滚的褐色液体:“我们的绰号都是谐音。”你竟然也在想这件事。
一个微不足道的话题,在我们互相对视的目光中,有了些微不同。
回到家,我脱下外套,毛衣上还带着咖啡的香味。打开电脑,我上网收邮件。
每天都会收取很多信。在情海中浮沉的男女,说不尽道不明的百转千回。从来,我都是冷眼相看,犀利的笔锋淡淡嘲讽。有时候,深陷情网的人需要当头棒喝的痛快淋漓,我撕开他们的伤口,将千疮百孔的爱情中最丑恶的一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残忍,也有效。
一个叫Annie的女孩给我写信,她的男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苦苦哀求他回心转意,他却执意离开。
“每天,我到他家门口等他,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我恨他的绝情,这么多海誓山盟难道都是假的?”
我看着Annie的信,想到的却是两年前的自己——明知道人去楼空,还是希望有一天他会出现。
第一次,我的心柔软了。我想起你给别人做的皇家咖啡,你为别人点燃的淡蓝色火焰,你让我相信男人给女人的不纯粹是伤害。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这么安慰自己,也许心里会好过一点儿。实在熬不过去,喝一杯皇家咖啡吧。爱情,有时像燃烧的方糖,美丽而炫惑世人,等到燃尽融入咖啡以后,甘苦自知。”我准备用这封邮件作为本期的专题。
我把邮件和我的回复发给在报社做编辑的同学,关上电脑。已过零时的夜晚,对面的六楼却还亮着灯。
是和我一样不眠的人吗?
两盏灯,遥遥相对,仿佛两个无助的守望者。

双休日,不用上班的日子。我去了父母家,名义上是共享天伦,实际是为了解决三餐。
装修一新的厨房,我最多用来烧水、煮面,着实浪费了那些精美绝伦的刀具。他迷恋德国制造的一切东西,虽然售价不菲,我们还是搬回全套。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默默,我要一辈子吃你煮的饭。”
言犹在耳,他却已不知所终,只剩下森冷的刀光嘲笑我多情自古空余恨。于是我也赌气,除非必要坚决不踏入厨房一步。
一个人生活,可以简单随意,奈何排遣不开的寂寞如影随形。这套房子盛载了太多的回忆,在每个角落逼迫我检视伤口。
星期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母有意无意暗示我不应该再想着过去,尽快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掉比辛辛苦苦赚钱实际得多。
他们最多是暗示,逃婚的男人是父亲的朋友的邻居的表哥的儿子。为着这个缘故,父母总感觉是欠了我很多。
相亲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女因为层层的关系聚首,吃饭,喝茶,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然后各奔前程或者牵手一生。我的遭际,恐怕是相亲故事中最最另类的一个。
我悄悄叹气,装作没有听懂父母的暗示。
雨丝风片。我在车站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走向你的咖啡屋。
家冷冷清清,在雨夜似乎更加阴冷。我坐在客厅看影碟,裹着毛毯,仍旧驱散不了寒意。
好冷!跳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去喝杯热咖啡。我抬头,墙上穿着白色婚纱的女人冷冷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看到两年前的自己。
她悲伤绝望的眼神,让摄影师都不忍。她在墙上日日夜夜俯视这间新房,提醒我不要重蹈覆辙。
我紧了紧毯子,蜷缩在沙发上。
电话铃声响起,是何影。她问能不能来我这里避难。
听她的语气,八九不离十为了感情在烦恼。我笑笑,不忍心拒绝。
何影带了两盒超市里卖的哈根达斯冰激凌过来。我不想吃,她也不勉强我,埋头飞快吃完自己那盒,伸向我面前。
见我没反应,何影又问我一次:“我真的吃了?”
我捧着热牛奶,耸了耸肩。通常她会这么问,表示理智尚存,那就没必要担心。
她的手停在冰激凌盒盖上,流下眼泪。
我认识她很多年,最初是竞争对手。初中我们不同班,对彼此的认识仅限于名次表上一前一后两个名字。何影是个有趣的女人,自从她笔直走到我面前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动摇过这个想法。
她说:“麻烦你以后不要再考这么高的历史分数。”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荒谬的要求。我看着她,那张和我一样青春骄傲的脸,我淡淡笑道:“就因为你喜欢杨老师?”教历史的杨老师虽然其貌不扬,但博学多才,崇拜他的学生比比皆是。我想她大概也是其中之一。
何影吃了一惊,好像被人揭破隐秘。她迅速恢复镇定,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章语默,你果然很聪明。”
她用数学交换我的历史分数,我们就这样结成同盟。那天之后,我从书上学到“恋父情结”这个名词。
何影是典型,她喜欢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比她大十岁以上。当我们年少,别人不会把她作为恋爱结婚的人选;到此时此刻,轮到他们使君有妇了。
她一直在寻找,却始终在错过。痛苦的不止是她,还有许程康。
“我放弃了。”何影说道。
在几天之内,我再次听到同样的话。我笑了,没有人值得永远等待。
“程康有希望吗?”出于私心,我这样问。
眼泪还挂在她脸上,她笑起来。“默默,你不是说过感动不代表一定会爱上?程康很好,可是我不爱他。”
我放下杯子,蜷起腿叹气。墙上的女人目光悲戚,现实中的我们被失望磨掉了所有的热情。不同之处在于我是被所爱的男人,而她是被自己伤害。
冰激凌渐渐化了,我们沉默地看着。
“默默,你为什么还要住在这里?”她同样在看我的婚纱照,忽然开口问。
为什么住在这个触景生情的地方?我摘下眼镜,眼里升起雾气。因为我还没放弃,还在赌有一天他会不会回来。
“有点冷。”等不到我的回答,何影自顾自抬手擦去泪痕。当然会冷,她吃了一整盒冷饮,在三月的阴雨天里。
我也觉得冷,甚至还有一丝厌倦。那是我心底的寒冷。其实我怎会不明白,他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不可抑止地惦念你的咖啡,惦念你的笑容。在这个伤感的夜里,一杯咖啡或者一个微笑都是疗伤的药。
我缺乏勇气,我不敢在最脆弱的时刻找你治疗。
我的理智在墙上,冷冷看我。


3 Promises don’t come easy


星期一上班的公交车上,我看到红色的Polo从旁边驶过。是你的车吗?
红灯,车停下。我探头出车窗,看到侧后方驾驶座上的你。
上次看到这辆红色的Polo也是星期一,是巧合吧。你是SOHO一族,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所有的时间。
我笑笑,为不同的际遇。转绿灯了,红色的Polo绝尘而去。你真的不适合这么张扬的颜色。
我耸耸肩,打开手上的报纸。说到底,我们只是老板和顾客的关系。关心你,超出了这个界限。
我们,到这一步为止。
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着伊拉克战争的进展,比如美英联军在哪个城市遭到了抵抗,好像全世界除了这件大事再无其他。我浏览过报头,索然无味。有时想想世间事莫不如此,在最初的热切过去后,重复让人生厌。
工作很不顺。原先说好要来参观厂房的客户纷纷取消了行程,据说因为广东地区发生的不明疫情。
Shit,和上海有什么关系啊?我在MSN上向同学抱怨。
Chris:还是考虑现在吧。老编对你这次的稿件不太满意。
Joy:Why?
Chris:老编说读者喜欢看你犀利的文笔,你怎么温柔起来了。
我哑然失笑。温柔?很久没人这么说我了。从那天起,我的身上更多的是尖锐和防备。
下班,习惯成自然地走向你的咖啡屋。
“还是Black coffee?”你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背靠着吧台。鼻端萦绕的咖啡香让我全身放松。
“Promises don’t come easy,你准备听一个星期?”我随口问道,眼睛却看着墙上的画。
“看心情。如果顾客厌烦的话,我会换。”
我的眼光逡巡四周,情侣耳鬓厮磨,孤独的人品味自己的寂寞,音乐是耳边闪过的风景,无心人听一遍或者一百遍都是一样。
“没人投诉你放了一星期同样的CD?”我转身,看着你倒咖啡。
“除了章语默。”你笑笑,将咖啡放在我面前。
我的手放在杯子上,滚烫的杯身立刻温暖了我冰冷的手心,直至烫手。你笑着看我捏住耳垂,摇了摇头。
“今天,上班路上,我看到你。”我的样子大概很滑稽,走进咖啡屋坐到吧台前的男人看了看我。一个穿精致套装的女人,双手捏住耳朵讲话,声音还不小,的确有点古怪。
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我应该优雅地叠起长腿,点上一支摩尔,轻言细语眼神迷离?我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乐,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真奇怪,在你面前我全然忘记淑女该矜持地微笑。
刚进来的男人熟络地和你打过招呼,他点了Espresso,然后埋首看书。你看看我,眼神似乎在说: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咖啡的人。
意大利人热爱咖啡,所以他们创造了Espresso和Cappuccino。我并非排斥,只是有自己的坚持。
我不服气地喝了一口Black coffee。这是我喜欢的纯粹,苦,带有一点点的酸甜,是蓝山咖啡的原味。
你把咖啡端给他,回到我面前。“星期一,我有事。”
你的表情带一点疏离,我明白这个话题该结束了。
“这幅画很有意思。”你挂在墙上的画,可以随意讨论吧?“诺言,to keep it is even hard。”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伤感。该死的,我今晚是不是不该来这里,说出的话怎么总是让你神色尴尬?
你没说什么,走出吧台收拾客人留下的咖啡杯。我看着你的背影,第一次感觉遥远。
“Promises don’t come easy,to keep them is even hard.”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放下书掉转头看我,神色暧昧,“一个悲伤的夜晚。”
我沉着脸喝咖啡,没有理会他的搭讪。一生情我都不想要了,更何况是一夜情?我的沉默在对方看来似乎是默许,他伸手过来,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端起咖啡杯,正想对他泼过去,一只更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
“语默是我的朋友,不要骚扰她。”你站在我们中间。背对着我,你的表情我看不见。
他没再说什么,结账离开。你转身看看我:“对不起。”你是真心想道歉。
“That’s none business of you.”酒吧、咖啡店,一个单身女人出现在这些地方,总会给人某些暗示联想。
“我回家了。”
“不点Last order了?”你的声音在音乐暂停的间歇,分外清晰。
抬头,我微微诧异。你觉得我离开太早吗?
你比我更慌乱的样子。我猜想刚才那句话你一定是冲口而出。也许深思熟虑之后,你永远不会问出口。
我牵动嘴角,给了你一个笑容。“Last order,可不可以换你一个故事?”
“什么?”你抓紧手中的托盘,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有点发白。怎么,你很紧张吗?是不是你已经知道我想听什么故事了?
我跳下转椅,穿上大衣。“关于promise。”在经过你身边时,我轻轻吐出这句话。
“语默。”你在我背后叫住我,声音里有一丝震颤。
我回身:“不是今晚,Joe。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
你没再看我,只是看着墙上的油画。温暖的橘色灯光打在你身上,今天晚上的告别你留给我一个悲伤的侧影。
我推门,走进风中。

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的名字是IvyGu。邮件主题挺有意思,她说“我不想做伴娘”。我听过一个说法,一个女孩最多只能做两次伴娘,做了第三次的话,那就嫁不出去了。我一笑,打开邮件。
很老套的故事,她喜欢的男孩爱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们要结婚了,请她做伴娘。在婚礼前夕,她终于忍不住悲伤想要找人倾诉。
“我爱他,很爱很爱,可是我知道他爱的人始终是她。Joy,你说不属于自己的人强求不到,我今天终于信了。原来不管我做了多少事,不爱我的人仍然不会爱我。”
我打开新邮件,写下主题“关于承诺”。我不知道这封邮件是给你,还是为了她。
“最美好的承诺,是一生一次,给自己最爱的人。可现实并非童话,时间、空间让诺言不堪一击。很残酷,却更符合人生。如果我们有幸遇到这样的人,除了祝福对方的承诺天长地久,不必再做其他。诺言来之不易,要守住承诺更是难上加难,有了这样的人,会不会让我们对爱情多了一点希望?”
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住,我想起了你看着那幅画的眼神。
“飞走的鸟,名字叫承诺。”你这么对我说过。
我真的变了,变得温柔善良。若照以往,我会狠狠骂这个女孩,她这样分明是想制造矛盾。我知道,是因为你的出现。
一杯又一杯Black coffee,苦在口中,却融化了心底的冰山。那一道伤痕,渐渐看不见。
真是可叹,在我不再相信爱情的年纪,我竟然遇到了你。

我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二十六周岁,而按照中国人的虚岁算法,我接近二十八岁了。
二十岁那年,第一个男朋友和我交往三个月后分手,理由:我对他太好。
二十一岁那年,第二个男朋友在半年后分手,理由:我对他太冷淡。
二十四岁那年,第三个男朋友在结婚那天分手,理由:没有理由。
二十六岁这一年,我可以对爱情嗤之以鼻,对婚姻不屑一顾,对诺言心存质疑;但是看到同学披上婚纱的幸福样子,我骗不了自己。
别人的喜筵,别人的快乐,我只是幸福的旁观者。我一杯接一杯地灌下红酒。
他们吵嚷着要去闹洞房,我推说醉了无法奉陪。等我从洗手间出来,方才热闹喧嚣的酒店人去楼空,服务生收拾着残杯冷炙。这就是人生,一些人的悲喜,在另一些人看来不过是一桌桌要收拾的碗碟。
我往自动扶梯走去,经过外边的酒桌。一个穿礼服的女孩独自坐着,面前有一满杯红酒。上楼的时候就知道这边也在摆结婚酒,我还差点走错地方。她是伴娘还是主持人我不记得了,反正是她指点了我正确的方向,让我赶上了同学结婚的开幕式。
“谢谢你。”我特意走到她面前,“你们也散了?”
“是啊。”她抬头,脸红红的,估计喝了不少酒。“总是要结束的。”
在别人的喜筵后说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吉利吧。她也许意识到这点,补充了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欲盖弥彰,越说越糟糕了。我笑笑:“小姐,你真的醉了。要不要替你叫部车?”
“不必了。”她对我笑笑,“谢谢你。”
我挥手和她再见。在一千六百万人口的城市,我们在今夜相遇,因为别人的喜筵黯然,不必再见了。经过还没撤走的结婚海报时,我下意识投以一瞥,看到了新郎、新娘的名字——孟子桓、宋巧云。海报上的俊男美女温情脉脉地对视着,这类造型是婚纱店常摆的Pose之一。当年我和他走了很多家婚纱店,看了无数两心相许的婚纱照。那时我相信照片上的男女看到了地久天长,此刻我猜想他们最多在那一秒彼此相爱。
出租车将我带到你的咖啡屋。冷风让酒意上涌,我醉意醺然地闯了进来。
酒精,或者婚礼,让我的情绪失控。我抱住你,在你耳边呢喃:“和我上床,Joe。”
“你喝醉了。”你的声音该死地冷静。
今天是星期五,那天之后我第一次踏足,你竟然只有这句话?
我很清醒,清醒地看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随意倒在一张椅上,我摘下眼镜,松开盘起的头发,新烫的大波浪卷发散在肩膀上。脸上的妆没有残,身上的香水味浓烈,这一刻的我,应该是妩媚的。
“不会要你负责。”我摇晃着站在你面前,伸手环上你的颈项。
“语默,我不想你后悔。”你不动,任由我的唇膏在你脸上肆虐。“你值得一个好男人。”
我伏在你的肩头流泪,眼影、胭脂,我的脸一定糟糕万分。“告诉我,世上还有没有信守承诺的男人?”
“有的。”你的回答迅速、肯定。
“为什么我就碰不到?”我抽泣,清醒得头痛。
你拍着我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飘过。“不会永远那么倒霉。”
我紧紧抱着你,像溺水的人抓住拯救的浮木。“早一点遇到你多好。”
“喝杯咖啡吧,或者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
我推开你,低着头,不想让你看到我最狼藉的样子。“对不起,我真的醉了。”我戴上眼镜,始终低垂着头。
你的声音依然温和:“我知道。”
“晚安。”我拿着皮包,从你身边走过。
你没有留下我,甚至不问为何我会醉。一直,你都比我理智,明白你我之间不应该多做纠缠。
我们像同极的磁石,稍稍接近就落荒而逃。

醉酒,一个绝佳的借口。不管那夜是有心还是无意,坦然面对你于我并不困难。
星期天晚上,我走到你的咖啡屋。十点,你竟然在锁门。
“今天这么早关门?”我诧异,在你身后问。
你转头,路灯下,你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你从来没在星期天光顾,所以不知道。”
我和你并肩而行,仿佛一早知道我们同一个方向。Kenzo的青草味和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我暗暗吸气。
“其实你完全不应该用Kenzo。”最近和你一起,我总控制不了语言,“你身上有咖啡的香味。”
你温和地笑着:“咖啡的味道,会随风而逝。”
我踢着脚下的石子,靠近你一些。果然,Kenzo清晰可辨。那是我曾经的最爱。
你说错了,香水的味道也会随着日子一天天变淡,最终消失。
“香水虽然比咖啡持久一点,但同样会消散。”我的好胜心占了上风,于是反驳你,“无论哪一种,当你很久不接触,慢慢就会忘记。”
你看着我,眼眸中仿若闪过一丝惊讶。是路灯在镜片上的反光吧?一闪而逝,我无法确定。
“是的。”你赞同我的论断,“可是当你再度闻到,你会记得。”
也许你并没有错,在那么多的气味中,我能认出你。
“本来想喝杯咖啡的。”我一脚把石子踢出好远,转移了话题。“没想到你关门。因为明天是星期一?”
“是。我要早起。”你和我站在小区入口,“你住几号?”
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起来:“六号。”
“顺路,我送你。”你推了推眼镜,“我住十七号。”
我微微有点失落,对面那盏和我一样亮到深夜的灯,假如是你的话,这个世界就太小了。遗憾,因为我希望是。
我们默契地放慢脚步,将短短的路程延长再延长。路总会到尽头,无论有多长。你将我送到了楼下。物业公司的审美趣味有待纠正,路灯发出的光竟然是惨白色,凄清无比。我思索着告别的语句,只道“晚安”就好?
你先开口了,却不是告别。
“我挂在墙上的那幅画,”背光的你,斯文儒雅的脸笼罩在阴影中,只有眼睛闪亮,“意思是如果两个人的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么你就该让承诺自由。”
我不明白,为何今夜你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晚安。”在我迟疑的时刻,你转身离去。
匆忙的背影,泄漏你的失措。你是不假思索,我确信。
我该不该窃喜,一步步接近了你?
超市相遇的路人甲乙,我们是不是跨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


4 Amani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你我背后各自都有故事,我确信。接近、逃离,都市男女对爱情开始时的各种伎俩早已烂熟于心。现在的你我,仿佛是新一场风花雪月的预告片。
我有心理准备接纳一段新的感情吗?我不能确定,更不敢肯定的是你的心思。
或许就这样若即若离,在暧昧不清的氛围中顺其自然吧。
星期一看到你开着Polo从车站前驶过,有点好奇你每周一次固定的出行,但我明白自己不该再问。男女之间的界限向来模糊,从路人到朋友到恋人,也许很快,也许一辈子都到达不了。
最近工作清闲了很多。伊拉克战争如火如荼,很多中东的订单都取消了,而欧美的客户对广东不明的疫情惴惴不安,连上海也不敢来了。
难得打开电视看看,依然满眼都是伊拉克战事的报道——被炸毁的房屋,受伤的民众,还有风沙中行进的美国大兵,当然少不了中国军事专家隔岸观火的分析。
屏幕上不断出现那个头缠绷带的伊拉克小男孩,惊恐的眼神,哭泣的模样,我的心开始疼痛。是谁,剥夺了这张脸上本该有的笑容?是谁,摧毁了他本该有的快乐童年?
我关掉电视机,走出家门,向你走去。
在门口就听到Beyond愤怒的歌声,“Amani,Nacupenda,Nacupenda,We We…”我轻轻一笑,推门进去。
你靠着吧台,手指跟着音乐打拍子。今天,你竟然没有笑容。
“你也看过新闻了?因为那个叫阿里的伊拉克小孩?”这首《Amani》,喜欢Beyond的人一定不会忘记。
你看着我,眼中有一抹复杂的神色,不过你没说什么,仅仅点了点头。
我们听着歌,任时光流逝。挫折,跌倒后起来,唏嘘过后仍旧坚持前行,年少时听着《海阔天空》,听着《光辉岁月》,有一颗热情向上的心;如今再听,那个自信的少女早已走远,剩下一个对爱情畏缩、对前途茫然的二十六岁女人。
我热泪盈眶,接过你送上的纸巾。
“二十年,弹指瞬间。”CD放到头,你叹息一声。
“家驹也走了十年。”我轻轻一叹。
我们,眼眸交会处,看到彼此的感慨。是啊,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二十年也好,十年也罢,有些时间过去后就再也无法追回。
只能看着,看着似水流年。我们回不去了。

战争,让我损失了中东的客户;战争,让我第一次看到你其他的情绪;战争,让我感觉和你心有灵犀。
有些时候,身边经过的人也许正是我们苦苦等待的灵魂伴侣。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观望,宁愿错过也不愿冒险。
我们的感情易守难攻。大家都熟悉游戏规则:积极不一定能赢,保守或许不可能得到,但至少不会失去,比如自己的心。
你小心翼翼地端给我一杯咖啡:“试试看康宝蓝的味道。”
嫩白的鲜奶油漂浮在深浓咖啡上,仿佛是一朵洁白的莲花。“你又想改变我的口味?”我舍不得一口喝下,将纸杯握在手中。
你笑笑,不置可否。
晃动,让杯中的咖啡终于淹没了白莲花。我不知该遗憾还是懊恼,沮丧地喝下。
“奶油的香甜盖过了咖啡本身。”令人惊艳的康宝蓝只剩下了舌尖上残存的味道。
“固执。”你收走我的纸杯,扔进废物箱。
“我是不是很难相处?”固执,对男人的吸引力很低。剖析了这么多爱情故事后,我对自己的个性不再乐观。
你笑:“做真实的自己就足够了。”你往托盘上放一杯Cappuccino,走出吧台。
我看着你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和你在一起,笑似乎变得十分简单。面对你的笑容,我会不由自主放松绷紧的心弦,嘴角也会情不自禁往上弯起。是对所有微笑的脸没有免疫力,还是单单你特别?
跌倒后,爬起来就是了。有必要一辈子畏缩不前吗?我的目光追逐着你忙碌的身影,握紧手里的咖啡杯。
“不好意思。”你回到吧台,对我笑笑,“今天生意不错。”
“那该说恭喜才是。”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你往咖啡杯中放入方糖,优雅地倒入热咖啡,“客人点的什么?”
“维也纳咖啡。”你往咖啡上加发泡过的鲜奶油,“最上层是冰奶油,中间是纯正的咖啡,底下是甜甜的糖浆,一杯咖啡享受三种滋味,性价比很高。”你最后的那句话让我失笑。
人,不愧是高等动物。为了让味蕾享受,竟然可以发明各种各样的花式咖啡。同样也只有人这种高等动物,有本事构思各种各样的谎言。
人类,真他妈的混蛋。我很不淑女地出口成“脏”,幸好你不在旁边。
回家后要回复一个为了两个女人左右为难的男人,我决定毫不留情地谴责他脚踩两条船。我知道爱情没有绝对的对错,左右为难更像是专门为考验我们薄弱的意志而设计,无论选谁都会是一种痛苦。当事人需要的或者是同情,但是读者不需要,而我在老编的脸色下更加不需要。
就像现在大多数言情电视剧一样,看着屏幕上哭天抢地爱恨难解的男男女女,我们更多是置身事外的幸灾乐祸。
看别人的故事,我们是多么的幸福。
“想什么,这么投入?”你回到我面前,关掉音响。Beyond愤怒苍凉的歌声消失在空气中。我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我们去唱歌吧?”我冲动地提议。
你吃了一惊的样子,然后笑笑。“我会走音。”
“没关系。”我的心突然暖洋洋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约会吧?“我也是。”
红色的Polo将我们带到钱柜KTV。接近午夜,上海滩竟然还有这许多不眠的人。我笑起来,已经两年不曾涉足这些风花雪月的场所了。我将自己放逐在寂寞的房间,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中清醒自己的痛。
何影和许程康批评我太消极,他们说世上多的是恋爱不成功的女人,别人能走出来,为什么我就不能?
我无法回答,对那个一走了之的男人,我在恨他的同时仍有莫名的期待。可是今夜,听到Beyond的歌,我明白岁月流转没办法回头了。就算有一天在路上重逢,我也不会再追问当年他忘了给我的答案。
点一首《当爱已成往事》给我自己,就让往事随风而去。生活总是要继续,包括爱恨。
能和我一起唱吗?我转过头问你。MTV是李宗盛、林忆莲的合唱版本。你点了点头,我递给你话筒。

往事不用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居然,我没走音。你唱得比我好,虽然没有李宗盛苍凉的声线。
这一夜,记不清我们点了多少歌。我早就明白我们背后各自都有故事。平日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就在歌声里轻轻说吧。
六点,我们走出KTV。两副镜片后是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个城市的清晨,楼房是灰白色,天空也是灰白色。就像狂风过后,隐隐约约带着萧瑟苍茫的味道。
空气倒是异常地清新。我深深吸口气。
你打开车门,我坐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哈欠。
你坐上驾驶座,扣好安全带。“还要上班吗?”
“是。”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Sorry.”
你笑笑,发动了汽车。
Polo行驶在平日拥堵不堪的马路上,一路畅通。牺牲睡眠的好处,是看到这个城市迥异的一面。
红日在高高的楼宇间慢慢升起。清晨的薄雾缭绕中,红色分外妖艳。
“好久没喝豆浆了。”车开过一家饮食店,你又倒车回去停在店门外。车窗外面就是一个个冒着热气的蒸笼,勾引我肚里的馋虫。
你买了两杯快立克包装的豆浆还有肉包子回来。
吸管戳破塑料薄膜。第一口热豆浆,就让我从胃到指尖都温暖起来。幸福有时候简单到只是一杯热豆浆。
“吃慢点,我,我不会和你抢。”你大概是被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吓了一跳,话语有点迟疑。
“我很久,”嘴里塞着多汁的肉包,我含糊不清地说话,“很久没吃过热的早点了。”
你愣了一下,伸长手臂从后车座拿来纸巾盒递给我。“还要吗?”
我一口气喝了半杯豆浆。明天我还是会恢复冰冷的酸奶、面包加苹果的营养早餐,我是个固执的女人,习惯绝对不肯轻易放弃。
熬夜后的早晨,我和你在Polo车中吃了一遍小吃摊上所有的早点,看着身边逐渐车水马龙——上班高峰时间到了。
我们终究要回到正常。若不是你,也至少是我,或者是彼此。

凌晨两点被手机铃声吵醒。做销售的一个坏处,就是老板要求我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谁让我们的客户遍布全球各个时区。
我摸到台灯开关,然后找到我的手机。来电显示的号码是程康,半夜三更他搞什么鬼!
“喂。”我的语气并不好。昨晚和你唱了一个通宵,原指望今天补充睡眠,结果还被吵醒。许程康最好赶紧祈祷他找我做的事情紧急非凡。
“默默,你现在足够清醒吗?”他周围非常嘈杂,似乎是在某个酒吧,或者迪厅。
“什么事?”我有准备砍人的念头闪过。
“足够冷静吗?”程康还在不知所云。
我的耐心消耗殆尽,我不耐烦地命令他快点说完。
“我看到他了。”
“谁?”
“刘建。”
我突然呼吸困难,握着手机愣住。失踪两年的人出现,在我决定真正放弃之后。
“默默,你没听到吗?刘建,是你那个失踪的未婚夫。”程康怕我听不清楚,在电话里大叫。
我听到了。我告诉程康,声音镇定。
他要离开了,怎么办?程康着急地问我。
他欠我一个答案,整整两年。我该让程康抓住他,然后痛哭流涕质问他为什么背叛我!
“你现在哪里?”我问道。
“广州。”程康上星期说过,他要去广东出差。“喂,他走出去了,你倒是说话呀!”
算了。我这么说道。就让他走吧,反正他也不是没离开过。
我挂了电话,靠着床栏想起了你。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执著地等待一场已过了档期的电影。你的出现,让我开始期待下一场戏。
“当爱情消失的时候,记住曾有过的美丽就够了。”你这样对别人说过,点起淡蓝色的火焰。
美丽幻影背后的残酷真相,知道或者不知道有何分别?结局都是他离开我。
我已放开他,真相对于我更没有意义。

在超市入口处碰到你,我们自然地推着一部车进去,谁也没有提起这样是不是过于亲密。是无心还是不愿刻意去想?
我曾经和他手牵手逛过超市,每次都在家居用品的货架前流连忘返,讨论将来如何布置爱的小屋。他走了以后,我独自来去,每次都直奔主题,决不对无用之物多看一眼。
你竟然和我一样。你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张便条纸:“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逛。”你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喜欢。”我也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张纸,“抓紧时间吧。”
购物,于我们纯粹是完成任务。我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竟然有过把超市当南京路逛的时光。超市没有变,改变的是人。
我在睡醒后想起程康的电话,依然清醒无比。我对墙上的女子说:“章语默,我们忘掉他,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婚纱的白泛起一点点黄。
我和你推着购物车走到了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在旁人眼中,我们像不像一对情侣?你拿起冷柜里的水饺,忽然乐不可支。
“怎么了?”我狐疑,直觉和我有关。
“想起第一次遇到你。”你笑看我,“想不到有人会冲过来特意告诉我这种水饺很难吃。”
我不好意思,那一次的我真的鲁莽。“你没被吓到吧?”
“我觉得那个女人很可爱。”你将水饺扔进购物车,“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不必了。”我仍旧沉浸在你所说的“可爱”中,讷讷道。
“怎么了,语默?”你推车离开,发现我没跟上,又折了回来。
你是无心之语吧!我抛开心头纷乱的情绪,故作欢快状。“想起了剧本的一个设置,我要赶快回家码字去。”我抢过你手中的推车,赶快推到收银台排队。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起。我习惯性地冷哼,爱情就像超市里的商品,每一样都有保质期。他们还能相爱多久?你走到我身边,顺手从收银台前的货架上拿了一条口香糖放进车内。
“你还写剧本?”我们对各自的生活谈得很少,你会奇怪相当正常。“没听你提过。”
“写的故事都很烂,怕你知道后对我扔臭鸡蛋。”我开玩笑道,顺便调侃当前恶俗的电视剧。就连编剧自己都觉得烂,观众的反应可想而知。可惜,影视公司的老板热爱俗套,当一种模式成功后,模仿即便缺乏新意,但至少能保证不会赔钱。
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不止是生存,包括爱情。
你宽容地笑笑。“我从来不是苛刻的观众,因为我根本就不是电视剧观众。”
我盯着你看了三秒钟,然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Joe,你在暗示我,自己是一个例外吗?


5 Hear me cry


发生在广东、香港的不明疫情有了一个明确的名字——非典型肺炎,英文简称SARS。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病原体,没有发明特效药。脆弱的生命随时随地都在危险之中,因为疾病,因为战争,或者仅仅是情绪。
张国荣跳楼自杀了。让人惊艳的程蝶衣,在愚人节这天给了我们一个黑色幽默。
我放下报纸叹气。上个星期还在KTV点过他的歌,想不到刹那变幻,竟然真的“当爱已成往事”了。
我以为你会感慨,会叹息,没想到你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我不能认同放弃生命的人。”然后,端给我一杯Black coffee。
“总有看不开的时候。一念之差,过了那个时刻就雨过天晴,但有些人过不去。”我客观地说。我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自杀,需要勇气。”我设想过很多方法,没有一种符合我不能痛苦不能死状难看的理想,于是我还在呼吸。
“我觉得活着更需要勇气。”你若有所思的目光投注的方向是我背后那幅画,“很多人想要活下去,却被老天宣判了死刑。能好好活着,是运气。”
你很少有严肃的表情,何况是激动。今夜,我看到你难得的激动。是什么让你的情绪波动得如此厉害?自杀?死亡?还是画画的那个人?
我转身,看着墙上的画。“这个画家,是不是过世了?”看不到你的表情,我才能大胆问出口。
沉默了一会儿,你淡淡回答:“没有。她还活着。”
她?他?分辨你微妙的语气,我认定是“她”。
“那么这个她,离开你了?”我尽量让语气轻描淡写。
我没有等到你的答案,于是我只能转身面对你——你颓丧的背影。我的心在这一时刻,拧成一团。有一股酸味在我体内蔓延,我嫉妒能让你情绪低落的女子。
“难怪她劝你让承诺自由,原来是她要离开。”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长久以来刻薄地分析别人的感情所练就的本能,即使对象是你,我依然一针见血。只是这一次,我的论断夹带了一点私人感情。
“章语默!”你回身,平静无波的脸庞带着疏离。“我不需要你来指点迷津。”
微笑没有减轻你的嘲讽,反而更加尖锐。你拉开彼此的距离,提醒我现实。是啊,你卖给我咖啡,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现实。
我放下咖啡杯,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递给你。你沉默地接过,找给我零钱。
我一个人回家,没有说再见。当我感觉到心里的醋意,我明白我过了界——对你的关心。
无论你背后是什么故事,你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想再多问。
有些男女像平行线,无限接近却永远不会相交,我们就是这样吧。
我笑笑,看着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长。
不说再见,你我都明白,意思是不必再见了。

两天、五天、一个半星期了,我没再踏足你的咖啡屋。习惯,要克服很难,可是只要有心,没有改变不了的习惯。
我的胃炎又发作了。医生警告我要注意饮食习惯,尤其是晚上不能绝食。两年多以前,他会和父母监督我吃完晚饭。现在的我自由了,同时重蹈覆辙。
我用电饭煲煮粥。粥是我比较喜欢的食物,有时候我觉得咀嚼实在是件辛苦的事,喝粥就轻松多了。
白粥的香味溢满厨房,我的胃在饥饿中蠕动。我打开冰箱,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
先喝杯牛奶,否则会饿疯掉。我想着,转动定时的开关。几乎在同一时刻,我想到了电饭煲正在使用,我飞快地将微波炉开关扳回原位。
一片黑暗!我觉悟得太晚。保险丝被烧断了。
我在厨房的抽屉里摸索到手电筒,打开,总算有了一线光明。我在打开的抽屉里翻找保险丝。该死的,放到哪里去了?过年接过一次,明明放在这边。
没有!我把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遍,不得不接受事实。
我的胃开始痛,粥还没煮好,家里更是一片漆黑。
我在令人窒息的黑色中,喝下冰冷的牛奶。然后我擦干眼泪,穿上鞋子出门去买保险丝。
便利店竟然说没有!我忍住骂人的冲动,愤愤不平地走到街上。当然为了填饱空空的胃,我还是压下不满勉强买了几串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你的咖啡屋就在眼前。要不要进去问候一声?
我犹豫了半天,用肩膀顶开了门。“Joe,你有没有多余的保险丝?”这句开场白如何?不像冰释前嫌,不像刻意求和,自然得好像从未发生过龃龉。我咬了一个贡丸,等你的反应。
“有。”你低头在吧台的抽屉翻找,拿出一截保险丝。
“谢谢。”我进来,径直走到吧台,“这么短?”
“火表上应该够了。”
“对我来说太短。”我摇头,“我都要用这么长。”我比划了一下。动手能力不强的我,每次换保险丝都要浪费很长一段。我想起来为何找不到了,上一次已经用完了最后一截。
你笑着,摇头叹口气。“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该说什么?”
“说什么?”你的笑,表示我们和解了吧?我微笑,喝下纸杯里明显味精过多的汤水。
“当然是义不容辞帮你换了。”你的笑容,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
我们在半夜三更换好保险丝,我按了墙上的电灯开关,光明重现。
“进来喝杯东西吧。”我站在门口,客气地邀请。
“太晚了。”你客套地婉拒。
“那至少洗一下手再走。”过门不入从来不是中国人的待客之道,何况对象是来帮忙的朋友。
“那么打扰了。”你犹豫了一下,开始脱鞋。
“不用了,Joe。”我忙阻止。看你已经解开了鞋带,我打开鞋柜,拿了许程康或者父亲来访时才用得上的男式拖鞋出来。
“请进。”我把你让进客厅。沙发上摊着我来不及收拾的衣服,甚至有内衣。我胡乱把衣服揉做一团,尴尬地冲进卧室。
你是两年来除了父亲和程康之外第一个来拜访的男人,竟然让你看到这般邋遢的景象,我真是没面子。我在卧室里自怨自艾,梳妆镜中的女子面红如酡。
镇定,章语默!我命令自己。
调整好情绪,我走到厨房。“Joe,喝咖啡好吗?不过我只有速溶的。”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常常光顾你的咖啡屋之后,那罐雀巢不知给我搁到哪里去了。我打开一个个橱柜。
“我坐坐就走。你不用忙了。”反而你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自然。
我从厨房走到客厅,你的目光从墙上的照片移到我身上。“你,结婚了?”
我看着墙上八寸的镜框,里面是一个穿白色婚纱的女人——漂亮、忧伤。“差一点。”我笑笑,“不过新郎在领结婚证那天跑了。”
想不到今晚,我竟然能用调侃的口吻说这件事。
“对不起。”你慌忙道歉。
“你又不是那个跑掉的男人,需要道什么歉?”我坐到你身旁,“好莱坞拍过《落跑新娘》,我的经历可以拍一部《落跑新郎》了。”我的笑容是不是自以为潇洒,其实很勉强?为何我在你的脸上看到越来越多的不舍?
“语默,难过的话就哭吧。”你轻声道。
“收起你的同情,乔墨笑!我不需要。”我倔强地昂起头,“我努力赚钱,还房贷,孝敬父母,养活自己。没有男人,我一样做得到。”
你伸出手,将我的头发拨到肩膀后,动作温柔。“累的话就去我那里,Black coffee我免单。”你的神情带着怜惜,甚至还闪过一丝柔情。
我们之间暧昧如潮涌。靠近的身体,你用青草味的Kenzo,我用Kenzo Flower——那一朵魅惑的红罂粟——像爱情、性,让人欲罢不能。
你的手停在我的肩膀上,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我屏住呼吸。
温暖的手滑过我的脸颊,最终落回你的膝盖。耳边,是你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很晚了,我该走了。”你站起身,脸上是一贯的微笑,“晚安,语默。”
我送你到门口,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抬起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最后还是慢慢放下。
刹那情动,我想拥有你的体温,奈何我只能放你而去。

许程康从广州回来了,说好与何影一同来看我。我听到门铃响起打开门,看到何影一脸戒备地和程康保持两米以上距离。
“默默,快去拿体温计。”难怪她紧张,SARS带来的死亡阴影还笼罩在我们头顶。谁让程康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去了危险地带?
看得出他非常不高兴,我爱莫能助耸耸肩,从抽屉里找出体温计。
确认许程康体温正常,何影才肯放他进来。他边脱鞋边指责我们两人太冷漠,连句慰问都没有,反而先顾着自己安危。
我端茶过来,递给他们。
“给你的。”何影从背包里摸出一盒板蓝根,扔到程康怀中,“走了很多家药店才买到,别再说我们冷血了。”她向来如此,嘴上损人厉害,但心最软。
程康像得了宝贝,乐呵呵的合不拢嘴。我叹了口气,认识他们十多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故事也看了这么些年,原来真的有一种感情叫做执迷不悟。也许因为我们都还有执著之心,那是唯一不能退让的Dead line。
我明白程康找我一定是为了刘建的事情,我等着他的问题。果不其然,他转向了我。
“默默,你哪里不对?好不容易才看到他!”我猜想程康一定没有追上去,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怀。两年前发生的事情,难过的不止我一人。作为我最好的朋友,他们分担了我的痛苦。
“你看到了那个混蛋?”何影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先捶了许程康一拳,“你应该冲上去先揍他一顿再问理由!”
我微笑着看他俩,坐在他们中间,一手揽住一个。“理由,重要吗?”
你就不想问清楚当年他干吗要逃婚?何影大惊小怪地叫。
程康一脸不可思议状,侧着英俊的脸,他问我:“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我含笑不语。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他自然明白我的改变。是,我遇到了你。你的出现,改变了我以往的执著。
“Who is it?”何影转过来,捏着我的脸问。
我该如何向我的朋友形容你?我想起那一夜,你就坐在我此刻的位子上。温暖的手在我的脸上游走,那一刻的你在想什么?
我们的距离看起来接近,但从来都很遥远。

“盲目的爱情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死路一条,还是控制不住渴求接近。”我这样回复一个做替补的男人,在心底冷笑自己也是那小小飞虫。
我是又一次坠入爱河,还是因为寂寞的时候,你恰巧在我身边?我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每天会到你这里消磨漫漫长夜的一部分。
我总是坐在吧台,看着你磨咖啡豆、煮咖啡、将鲜奶油打到发泡,然后端出一杯杯浓香四溢的咖啡,而我坚持点属于我自己的Black coffee。
在我来过的这些夜晚,也只有我才会点Black coffee。最苦、最涩,但最纯粹。
你不再妄想改变我的口味,仅仅在我心情糟糕的时候,建议我品尝你试做的咖啡。
“Black coffee只会让你更加烦闷。”你的微笑,才是我无法拒绝的原因,尤其是与微笑同时送上的一杯拿铁,一杯摩卡,或是一杯马琪雅朵。你总说这是不成功的次品,不能卖给客人,只好委屈我帮忙“消灭”。
SARS肆虐中国。中央四套已经从伊拉克战争专题转换成了“非典”专题,新闻上每天增加着发病、死亡的人数,我们活在恐慌中。
你的生意清淡不少。非常时期,大家都放弃外出,还有哪里比家更安全?只有我,坚持不懈天天来报到。
常常是整晚就我一个顾客,还是你坚持请客的顾客。我为你的营业额担心,你却始终微笑不语。
“这段日子,你还是关门吧。”我第N次提出建议。虽然看不到你,我大概会舍不得。“太浪费水电。”
“没关系。”你点燃浮在咖啡上的朗姆酒,“有火焰的咖啡关灯后会更加漂亮,你多点几杯,就替我省电费了。”
我失笑,看着火焰渐渐隐灭。
我们静静喝着咖啡,唇舌感受着咖啡的醇,朗姆的芳香。黑暗中,我依然能看清你的笑。
“我没见过比你更喜欢笑的男人了。”我端着咖啡杯,黑夜掩盖着我的心乱。
你放下咖啡杯,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我以前不喜欢笑。”你的声音在黑色中显得温柔而忧伤,“一个女孩对我说,既然我的名字中有个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让我多笑。”
我们之间忽然沉默下来。我倾听你悠长的叹息,仿佛光阴流转,你又看到她。她是谁?能让你提起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放不下的心痛?你在看她,而我在看你。我忍不住想探究真相,人类天生具有好奇心,更何况还是你的秘密。
前车之鉴让我迟疑,这个温馨的夜晚,我不忍心见到你用冷然相对破坏它的美好。
“是画画的那个女孩?”我终于越过界,心中警钟大鸣。
你看着我:“是。”这一次,你不再逃避。



6 The color of the night


那个画画的女孩,那个让你一生微笑的女孩,她现在在哪里?我想问,最后还是没问。
我和你,我们其实很相像,清楚自己的原则。也许我们有同样的固执,就好比我的Last order是不变的Black coffee。
你的笑是为她,无论她人在何处,她始终在你心里。
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要想赢他的心,难度很大。我早过了二十岁,已经没了挑战的热情。
二十岁那年,我会主动去追系篮球队长,因为我喜欢他。
二十六岁这年,我想能这么看着你就好,即便我喜欢你。
我会告诉自己,你的笑容不是为我。虽然心乱,我依然能面对。
我不问,于是你也不说。毕竟往事只适合偶然提起,而你向来比我更理智。
时光悄然而逝。我开始戴上口罩挤公交车、坐地铁,见客户的时候也拱手为礼,吃饭应酬出差一概全免。SARS,折磨着我们脆弱的神经,同时让我们修身养性。有记者在街上随机采访过市民,大家都说陪伴家人的时间多了,平时没空看的书终于能拿在手上好好阅读了。
看着这些报道,我藏在口罩后的嘴角弯起微笑的弧度。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以后,我不知不觉感染到你爱笑的习惯。生活的苦痛挫折,无论是笑着面对还是怨天尤人,已存在的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如果微笑至少能让旁观者感受一丝温暖,那为何我们要愁眉苦脸终日?
我每天早早下班,看到你点亮的灯,我会推门进来,不管刮风下雨。不需要多余的话,你会送上一杯Black coffee,而我会坐下细细品味。
我们之间,没有外面铺天盖地的恐慌,只有咖啡的浓香和一些缥缈的默契。
老板大发善心在办公室发口罩,内有活性炭。据说能过滤百分之九十以上空气中的细菌、浮尘。
我多要了一个,是给你的。老板白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非常时期,他允许我们自私。
下班后,我照例来到你这里。
“先喝这个。”一杯橙色的液体放在我面前,让我措手不及。
“什么?”我凑近,熟悉的香味扑鼻。
“力度伸。补充维生素C。”你白净的脸庞竟然有一点红。
我每天在办公室会喝一杯力度伸。老板难得大方地买了一箱力度伸给我们增强免疫力。灾难,让吝啬的老板也有了些人情味。
我乖乖喝下。一天喝两杯,会不会导致维C摄入过量?我从公文包里拿出盒装口罩,推给你。
“SARS这么厉害,你也要预防。”我的脸有点发烧的感觉。
你笑了起来:“最近生意很差,基本上没有人光顾。”言下之意,就是你用不着吧?
“哦。我忘了你有车。”看着你皱眉沉思,我尴尬地笑笑,“老板多买了一个,反正是不要白不要。”欲盖弥彰是不是这样?“没想到你根本不用像我一样坐地铁。”我伸手,想拿回来。
你抢先一步收进柜台。“我去超市可以戴啊。”你的笑如春风,“谢谢你,语默。最近口罩很难买到了。”
你刚才皱眉想的就是如何不辜负我的好意吗?心头一暖,我想说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扼杀了。
“喂?”我抱歉地对你笑笑,接通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默默,你还在外面啊?”妈妈在电话那头关心地问。估计她打到家里去过,所以才打手机找我。
“在喝咖啡。”
“默默,‘非典’这么厉害,你不要到处乱跑。”
早知道就该说加班,以免父母担心。
“我知道,妈。有什么事情啊?”
“哦。楼下的王阿姨要给你介绍个……”
“相亲免谈。”上次相亲后的创伤,我才刚刚平复。再来一次吗?No!
“默默,你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是父母对我的消极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吧?所以明知我对相亲有抵触情绪,仍然把我积极推出门。
“妈,没电了。以后再说。”我匆忙挂断电话,铁了心违抗老板命令坚决关机。
回头,对上你微笑的脸。“为什么不去?”
“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亲认识的。”我摇头,拿着银制小匙搅拌我的Black coffee。“我有心理阴影。”
“你想过理由吗?”你的面前是一杯绿茶咖啡。清爽的绿茶香,合着咖啡香,萦绕在鼻端,竟然盖过了纯粹的蓝山。
“也许是他遭遇不幸,不想拖累我。”我突然任性地往你的咖啡中加了一勺Black coffee,“或者是他中了五百万,不想和我分享。”许程康曾有机会替我问清楚,可是我放弃了。不了解真相在过去的我看来会有不甘心,但在看过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感情之后,我想无知有时未尝不是幸福。
你纵容我的胡闹,笑着喝一口变味的咖啡。“你希望是哪一个理由?”
我看着你,想起我曾经深爱过如今已成回忆的男人。他给过我欢乐,分手的纪念却是心碎。“我希望是——后面一个。”真切地爱过,那不是幻想。如果他的离开一定要有一个理由,我还是想看到他快乐。
你一口气喝完咖啡:“语默,你会找到懂得珍惜你的人。”你轻轻翻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放上一粒吉百利怡口莲。
我第一次来时,你送给我一粒怡口莲。你说:“Black coffee太苦了,我看着不忍心。”那么今夜,你是不是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蓝山的苦涩?
如果我们中间不是隔着吧台,我想我会投入你的怀抱。我看着你,眼镜有些模糊,是因为镜片后泪眼蒙眬?
Joe,别再这样安慰我了。你会让我忍不住越过界限,奢求不属于我的笑容。
我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刚才提到开车,你怎么会买红色?我觉得你更适合深蓝色的Polo。”
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只感觉到你的手从我手中退走。
“画画的女孩叫晓佳,顾晓佳。”你的目光一定又越过了我,投注在对面墙上的油画。“她喜欢红色,她说红色是热情的颜色,能让人想起生命中激动人心的瞬间,所以我买红色的车。”
我的眼泪无影无踪,所以我看见你唇边那抹笑痕——温柔、伤感。我一口气喝光我的Black coffee。为什么,当事实告诉我你果真不属于我,我的心苦涩满溢?
你看了看我,收走了我的咖啡杯。
我剥开怡口莲的糖纸,放进口中。回家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父母,我愿意见见他们口中的青年才俊。

和青年才俊约会之前,我又接到了一个Case,写一个都市男女的言情电视剧。
有男有女,就必须有感情纠葛。不知道观众会不会感觉俗套?反正我很烦。
看在钱的份儿上,我接受了。
俊男美女,一见钟情的往往会分开,斗气冤家的肯定成一对。我很受不了老板的思路,但是出钱的是老大。OK,我可以在背后骂所有的老板都智商偏低,当面我一定笑着采纳老板所有弱智的建议。
这就是生活,也是我一部分的人生。
双休日开了两天准备会议。我没去父母家,也错过了一次和青年才俊见面的机会。他很忙,不见得每个周末都有空。
难道我就很闲吗?被妈妈数落后,我挂上电话叹气。
我坐在电脑前码字。男女主角相遇的地方,那就在超市吧,抢最后一盒酸奶。没办法,剧集的开头就要有个小高潮。片商哪有空闲看完整部电视剧,一般只会看第一集,以及结尾,中间部分抽几集看。按照一集电视剧四十五分钟的长度计算,至少每一集要设置五个小高潮。
这真不是人干的活。生活哪有那么多的意外、巧合?
我想起了你,想起我们第一次的相遇。我笑了,视保屏上清清楚楚映出我的笑容。
男主角戴眼镜,女主角也戴眼镜。这部剧集的赞助公司里有一家是卖眼镜的,是凑巧,也是现实中的你我。
喝一口速溶的雀巢,失了咖啡的清香。咖啡,果然还是手工磨碎后煮出来的最好喝。
煮的时候,咖啡壶中香味扑鼻,手上还有那余香萦绕。那是享受,是我坐在吧台外看着你时的感受。
你一定享受着这种感觉,很幸福很充实的样子。
那一刻你有没有想起什么人?想到的那个人,是眼前的我还是你心里的晓佳?
你的笑容,你的红色Polo都是为她。
星期一早晨,我坐在公交车上,看着一起等红灯的Polo。虽然不是红色,我还是想起了你。

何影在MSN上问我下班后有没有兴趣陪她逛街。我看看台历,父母三令五申让我抽时间和青年才俊约会,就定在了今天。
我不敢告诉何影自己今晚要相亲,只能用写稿作为理由婉拒。她心情不见得好,发过来的表情符号都是耷拉着嘴角。
我劝她SARS还没解除警报,乖乖呆在家里最安全。不过何影不像我一个人住,她想出去逛街一定是受不了父母整天唠叨她的终身大事。
何影确确实实受过两次情伤。仔细研究一下,我们两人的感情之路居然都坎坷。她总算还有一个许程康在暗恋她,而我却是两手空空。

影子:回家我爸妈的唠叨受不了。
Joy:找程康陪你去吧。他反正随叫随到。
影子:他没空,最近和Vivian好像在冷战。

那次来过我家之后,很久没和程康联络了。而自从和丁香吃了一顿饭后,我几乎再没见过她,我甚至以为程康已经和她分手。想不到他们还在纠缠。该怎么说程康呢?何影在他心里,任何人都取代不了。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明知道坚持不会有结果,也会无数次质问自己为何不能干脆利落一了百了,可如果处理感情都能像做外科手术那样,世上便不会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
我对着显示器叹息。在这个越来越现实的世界,我们的执著算不算一种傻气?
下班后,我往相反的方向离开。青年才俊,我对他兴趣寥寥,只想着如何向父母交差。
他是医生,做B超的医生。父母家楼下的王阿姨陪着媳妇做产检的时候认识的。三姑六婆一打听到哪个男人形单影只,立刻就能联想到另一个有同样问题的女人,我除了敬佩她们的热心,还能怎样?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父母的电话,再次提醒我不要无故放青年才俊鸽子。
心头恍惚闪过你的微笑。我竟然隐隐产生一个可笑的念头,如果对方是你,也许我就不会反对了。电话里父亲声音严肃,我妥协了,不再坚持。
于是我们见面了。在大家纷纷往家里躲藏的时候,我们居然冒险。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笑——好像《天书奇谭》里的府台大人。对,就是那个走路一跳一跳的胖府台。我忍住了,长相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准绳。章语默,我警告自己,看看那些所谓的帅哥留给你的伤疤。
我们在新天地的Starbucks见面。露天的座位。专家说在通风的环境中SARS就失去威力了。这里可是四面都有风。
喝完一杯咖啡的时间,对于相亲的男女而言恰到好处。既可免去吃饭时不佳的吃相给对方留下坏印象,又可凭借自己的饮料消耗度控制谈话的长短,一举两得。我记得有一期专栏,我曾给一个准备去相亲的女孩出过主意。想不到此刻,我又成为其中之一。我不免略微讽刺地笑了笑。
我点了摩卡咖啡。因为你曾经邀请我品尝。
我喝了一口,太甜。巧克力的味道完全盖过了咖啡,像在喝可可牛奶。
他在侃侃而谈给上海申花队的某位球员做B超的事情。他难道看不出我在极力克制不要打哈欠吗?我对足球一窍不通,他说的是谁啊?忻峰,是这个名字吗?你认识吧?
我又喝了一口Starbucks的摩卡。还是感觉甜。用的是什么咖啡豆啊?
“章小姐,你的工作怎么样?”他的问题打断了我的比较。
“哦。”我抖擞精神,开始问答游戏。
我说的很少。面对你,我可以滔滔不绝;可是对着另一个男人,我竟然要搜索枯肠绞尽脑汁才能说完一句话。
我最后喝了一口摩卡,决定放弃这杯甜腻得已经没有咖啡味的咖啡。怎么会天差地别?
Starbucks卖出的咖啡,按照程序操作,很少会根据客人的口味定做,除非客人自己要求。你不同,你知道我偏爱咖啡的原味,所以你依照我的口味制作咖啡。
原来不是咖啡不同,根本就是人不同。
我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我突兀地道别。
他忙不迭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去。”颇有绅士风度的建议。
他或许是个好人,但是和我无关了。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快回去。
“不用了。已经很晚了。”我看了看表,才九点?和这个男人消磨两个小时,竟然像一辈子这么累。
我坐上出租车,忐忑不安。该死的高架桥存心和我作对似的堵车。你还在等我吗?
终于回到十字路口。玻璃窗反射出的橘黄色灯光,让我心安。
我在《The color of the night》的音乐声中推门而入。
“老板,Last order。”迎着你温暖的笑容,我走到吧台。
“Black coffee?”你笑着问我,声音磁性。
“不。”我沉吟,然后仰头微笑,“我点摩卡。”
这是第一次,我不再固执地用Black coffee作为我的Last order。
四月的深夜,我终于喝到一杯最适合我的摩卡咖啡。


7 Right here waiting


喝咖啡上了瘾,就像我再次被Kenzo的香水吸引,就像我开始沉迷于你的笑。
我们在音乐、咖啡中消磨夜晚。若即若离,是你游移的态度。
我可以在专栏中痛斥那些犹豫不决的男人,现实中的我忍耐着你残酷的温柔。
如果无意,你为何每天等着我来?如果不在乎,你为何每天为我冲泡一杯力度伸?如果你能够忘记离开的晓佳,你为何还是会看着墙上的油画沉思?
给她的承诺,她自己都放弃了,你为什么坚持?
你说我是个好女人,那你为什么不做珍惜我的人?
是因为同样受过伤害,所以迟迟跨不出第一步?
你知道我回家还要写电视剧本,慷慨大方地提供你的Notebook,让我在喝咖啡的同时不误写作。
自称从不看电视剧的你,忍受着听我每晚翻来覆去不断推翻重新构思的剧情。我收到过抱怨男友从来不肯好好听自己讲话的读者来信,和这些男人相比,你的体贴、容忍简直是完美。
被你深爱的女人,是幸福的。她怎么舍得离开你?
店堂里回荡着理查德•马克斯《Right here waiting》的钢琴曲,你坐在我旁边看我用你的Notebook码字。
“男女主角都戴眼镜?”你看到我写的人物小传。
“是啊。”我正在参考女主角的星座性格,思考接下来的情节她会如何应变,“眼镜公司出赞助费的。”
“两个人都戴眼镜,接吻的时候,会不会有妨碍?”你问我。许是你联想到某个有趣的画面,声音带笑。
我端起你刚刚送到我桌上的热咖啡。一股热气冲上来,模糊了镜片。我摘下眼镜,无心地接下你的话,“只要有一个人拿掉眼镜就可以了。”
话脱口而出,恰恰配合此刻的情景。暧昧,重新在你我身边暗涌。
我看不清楚你的表情。你以为我在暗示吗?如果是,我会不会将错就错得到一个吻?
你站起身,往吧台走去。在你起身的刹那,我似乎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呃,或者去配隐形眼镜,反正赞助的公司也有卖。”我掩饰方才的有意,重新绕回最初的无心。
“是啊。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你回过身,似笑非笑。
哦,是我没戴上眼镜,所以看不清你是笑或不笑。

早上刷牙洗脸后,我从书柜里找出积满灰尘的隐形眼镜盒。打开,软性的镜片皱缩成一团,家里没有护理液,肯定是不能用了。
一整天,我坐在电脑前发呆,考虑下班后要不要去配隐形眼镜。我气自己,为何你无心的一句话,居然能对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有消息过来。是我的法国客户用MSN和我联络。他居然和伟大的居里夫人的丈夫用同一个名字。
他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叫爱居里。我每次看到MSN提示“爱居里上线”,都会感觉是和某个上海里弄居委会的阿姨在聊天。
本着客户至上的信条,我违心称赞他的名字很有中国特色,至少也是地方特色了。
爱居里先生礼貌地为自己目前不能来上海表示歉意,我敷衍了他两句。SARS,给了我名正言顺偷懒的借口。
老板每天关心SARS疫情何时好转,今年的销售额连三分之一都没有达到。
此刻我唯一关心的是:要不要去配隐形眼镜。
下班后,我拐进了美式眼镜城。售货小姐热情地迎上前,给我介绍各种隐形眼镜。我以前只知道博士伦、视康,原来两年的时间,就连隐形眼镜市场都有了“群雄争霸”的变化。
验光后,小姐拿着两个玻璃瓶,带我走到镜子前,让我先洗干净手。
“小姐,你以前戴过,我就不帮你了。”她从瓶子里钳出一片薄薄软软的镜片,放在我的手心。
右手食指托着镜片。两年了,我竟然还记得该如何戴上它。我笑了笑,将它覆上右眼球。
感觉不到异物入眼,完美的贴合。我等着,等着自己的眼泪。
“小姐,有什么不适吗?”售货小姐见我不动,有些奇怪了。
“没,没有。”没有流泪,只有一个异常清晰的世界。
我戴着新买的隐形眼镜回家。两年了,我又一次体会到第一次戴上隐形眼镜的感觉——重新做人。
框架眼镜,无法顾及眼角余光看到的景象,会造成偏差;不戴眼镜,眼前永远一片模糊。我曾同何影开玩笑说人类最杰出的发明之一,我会选隐形眼镜,它让我重新看清世界。
而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我会选和你相遇,你让我重新戴上隐形眼镜。
这个理由,是否有点可笑?
我走进你的咖啡屋,第一次没有任何阻隔地和你的目光对视。
你,竟然也没有戴眼镜!
我们从彼此的眼神了然于心。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你我之间只有一个吧台的距离。
你的目光突然伤感,微笑也苍白无力。全方位视角的隐形眼镜,让你即使看着我的时候也能轻松看清墙上的画。
“隐形眼镜真的很方便。”你笑着,徒劳地解释。“倒咖啡的时候,就不用担心……”
“是啊,而且完全不会压迫鼻梁。”我打断了你的话。掩饰心虚,谁不会?
我很早便告辞离去。走到门口,我下意识回头看你。你看着晓佳的画,侧影寂寥。
我明白,你还是放不开她。
回家,在楼下遇到了许程康。借着路灯的光线,我看清他憔悴的脸色。听何影说过他和丁香在冷战,想不到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默默,我束手无策了。”程康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像斗败的公鸡。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绝望。
“Vivian要和你分手?”我幸灾乐祸地问,颇有“她终于想通了”的感觉。换作是我,知道男朋友念念不忘另一个女人,一定把他三振出局。不,我在心底叹息一声,那是没有遇到你之前的我。
“她要和我结婚。”程康的声音低沉压抑,“她怀孕了。”
我不以为然地冷笑。世间种种爱情,眼花缭乱的表象之下,大多是相同的实质。“你的意思呢?”
“我不想要,她坚持要留下孩子。”他躲开我谴责的眼光,向我求饶道,“默默,我知道你觉得我无耻,可是我不想和她结婚。”
“你想娶的人是何影对不对?许程康,你认清现实吧!”我很想把他拖进浴室,拿冷水浇醒他,“她不爱你,过去十年都没有爱上你,以后十年也不会。”
他低下头,英俊的脸埋在掌心。我听到他抽泣的声音,这个男人二十岁那年为何影流过一次眼泪。她拒绝了他,自己被一份错误的爱伤得百孔千疮。
“她情愿受伤害,就是不肯要我。”很多年以前的夏夜,程康抱住我哭泣。
他不会再抱着我哭了。在那以后,他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我换衣服还快。他对我很好,对何影也好,可对别的女人很残酷。
我知道在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藏着一份无望的爱。他爱何影,却只能做她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想,在我们三个人中,最冷酷的人其实是何影。
她没有做错。爱情不是等价交换,我们爱着的人,并不一定非爱我们不可。
他抬头看着墙上的我,不想让我看到他流泪的眼睛。我听到他在问我:“记得你十四岁生日许的愿望吗?”
“忘了。”十二年前了,我哪里有这么好的记性。
“你说要找个真心爱你的人。”他低声说道。
我差点哈哈大笑。十多年前正迷恋琼瑶,理所当然会许这种浪漫的愿望。我忽然愣住,他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
“程康,你……”我愕然无语。
“我是一个花心的男人。”他看着穿婚纱的我,幽幽叹息道,“男女之间不存在纯粹的友情。”
“何影,是你的挡箭牌?”我忍不住质问。十四岁那年,他还不认识何影。
许程康终于转头看我,他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心灰意冷。“我爱你,胜过爱她。”他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从他的表情看,打电话给他的人是丁香。
“我放弃了,默默。”他说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直以为伤害他的人是何影,想不到我也有份。但是知道了又如何?感动,不代表会爱上。
这一夜,我喜欢的你不愿意放弃旧爱,而喜欢我的他告诉我他不得不放弃。
爱情,从来不会风平浪静。

我连着几天没去你那里。程康的告白让我心烦意乱,然后父亲又住进了医院,做白内障摘除手术。他本来不肯在这个紧要关头入院,可是在差点出车祸后,我和母亲一致决定让他尽早动手术。
虽然是个小手术,但是我却异常忙碌。人年纪越大,偏偏心性越像小孩。父亲开始向我和母亲抱怨,说医院的伙食难吃,非要我们带着饭菜去探病。
星期一一早,我带着煮好的黑米粥赶到医院。星期一,医生会来查房,所以我必须赶在八点半之前离开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楼,楼外的停车位上有一部Polo——鲜艳的红色。
我本能地走到车前。没错,是你的车!我记得车后座有一个小熊维尼,我还暗暗笑过你童心未泯。
你住院了?我慌乱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你的手机号码。我们竟然都没想过互留通讯方式。
我飞奔到底楼咨询台。“小姐,能帮我查一下住院记录吗?”我焦急地问护士。
“哪个科?”
我迟疑,你的车完好无损,应该不是交通事故。“我不清楚。”
对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解释:“是我一个朋友,电话里没说清楚。”
“名字呢?”
“乔,乔墨笑。”我祈祷,你千万不要有事。
护士输入你的名字查询,等待的三十秒对我犹如三十分钟般漫长。
“没有。”
我如释重负,忙不迭道谢。
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你的车。这幢十八层高的大楼中,你探望的那个人是谁?
晚上七点,我又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看到你的瞬间,我真正放下心头大石。
“这两天很忙吧?”按惯例,你先给我一杯力度伸。
“爸爸住院了。”我咕嘟嘟一口气喝光。
“要紧吗?”你担心的神色,竟然让我不再介意前几天离开时候的不堪心境。
“白内障摘除,小Case。”我笑笑,“今天在医院,看到你的车停在那里。”
你的笑容有点不自然。“这么巧。”转身,你从玻璃橱中取出贴着“曼特宁”标签的咖啡罐。
你把咖啡粉放进French press咖啡壶中,香醇的气味沁人心脾,我深深吸气。
你专注地倒入热水。认真的表情,害得我心跳又加快了。
“我本来以为是你住院,吓了一跳。”我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按下滤压器,将咖啡注入杯中。“你的咖啡,语默。”
“Joe,你是去探病吧?”我接过咖啡杯,“严重吗?”
“章语默,”你的声音很冷淡,“你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
滚烫的咖啡伤了我的舌头,你的话伤了我的心。我抬起头,被你疏远淡漠的表情刺伤了。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原来,”我苦笑,“是我自作多情。”
“我……”你的脸上有不舍,难过。
“别再同情我!”我咬咬牙,“该死的,你干吗要对不相干的女人这么温柔?”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多管闲事?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原来我连关心你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的!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我的眼泪让你慌了神。你手足无措,拿着纸巾尴尬地站在吧台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包里没有找到面巾纸,一把抢过你手里的。
“语默,是我没有资格。”你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痛苦,“我做不到背弃诺言。”
“顾晓佳离开你了,乔墨笑。你的承诺,她已经不要了。”我大声喊道,想唤醒执迷不悟的你。背叛,让我逃避爱情,这是正常人会做的事。可是你,为何对背叛的那个人如此深情不悔?
“她没有。”冷静的声音,平复我激动的情绪,“她没有背叛我,一直没有。”
我看着你的眼睛,闪烁着幽暗的光芒。沉稳,镇定,哪怕你将要为我揭开过去的伤口。
“两年前,我们要结婚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发现了一个肿瘤。”你凝视我的眼睛,“我说服她动手术。”
我的呼吸慢慢沉重,可以猜到的结局。
“手术失败,是医疗事故。”果然如此。你的眼光回到墙上的油画,“她一直没有醒过来。我每个星期一去医院,以为医生能给我新的希望。”
“对不起,Joe。”难怪每一次提到这些,你都神色难堪。我的心在一次伤害后就千疮百孔,而你的心在每个星期都要接受一次凌迟。
“你又不是那个主治医生,需要道什么歉?”你微笑了,那是你承诺顾晓佳的笑容,“晓佳昏迷后,她的父母给了我这幅画,还有她事先写好的信。”
“让承诺自由吗?”我叹息,为了你和她的故事。
“就算她自己都放弃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的手指在轻颤,“我买了她喜欢的红色的车,开了她梦想的咖啡屋,我希望有一天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我给了她想要的一切。”
“值得吗,Joe?”我为你的执著心痛。
“我爱她,就这么简单。”你看着我的眼神,有歉疚。
爱,原来真的可以是一个人的事。即使爱着的人无法回应,依然会爱下去,就像你,还有程康。
我还能说什么?世界上还有没有信守承诺的男人?有,就站在我面前。可是这个男人是属于别人的!
二○○一年,我们经历了各自的悲欢离合。同样的一分钟,也许地球上处处上演着相同的生离死别。生老病死,还有意外,让我们在痛苦中不得不学会接受。只是二○○三年,我和你——两个不同爱情故事中同样被留下的人——相遇了。
今夜的咖啡,苦得我无法下咽。


8 My heart will go on


五一长假,我在上海书城闲逛。到处是人挤人,我本不想出门。一个人在家太寂寞,去父母那里免不了被唠叨终身大事,程康与何影各有各的烦心事。想来想去,我选择了出门。或许外面的人山人海,能让我暂时忘记你。
看到书架上蔡智恒的《爱尔兰咖啡》,脑海里闪过你说过的话。
“你像Irish coffee,用Whiskey调和,隔着冰凉的鲜奶油喝到的热咖啡,就像你,身上带着成熟的忧郁。”
我心动,取下书,站在原地翻看。
雨夜的台北街头,男人和女人命中注定的相遇。爱尔兰的诗人,爱尔兰的咖啡,爱情在聊天、咖啡中慢慢地流动,终于成为思念。
他们跨过了吧台的距离,而我和你,也许永远被分隔在两端。
有些事情,连争取的权利都没有。无关强弱,而是根本没有对手。她不能每天喝到你的咖啡,她不能睁开眼睛看到你的笑容,而恰恰是她的“不能”赢了这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战役。
你的守候从来不曾改变,我的出现只是红灯时旁边停靠的车。或许会同行一段路,终究是分道扬镳的命运。
相逢又何必相识?白居易千年一叹,我黯然销魂。
放下书,我走出书城。福州路上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是从人民广场走过来,有些是走向人民广场。
步履匆匆,我们的脚步为了特别的存在会短暂停留,离开却是最终的宿命。
人海茫茫,只会让我更加思念偶然遇到的你。
五月的阳光有些耀眼,风也和暖许多。四季轮换,从不因为人的偏爱而改变自己的轨迹,所以我坦然接受现实。
我推开了你的门,在你混合欣慰、尴尬、犹豫的目光中坐上我固定的位子。
“好久不见。”那夜以后,一个星期了吧。
“是啊。”你低头洗杯子,“伯父出院了?”
“手术很成功,现在视力比我好。”我看着靠墙位子上的一对情侣,“‘非典’快过去了,你的生意也会好起来的。”
你笑笑,没说什么。是啊,这家店是为了顾晓佳而开,无论生意好坏你都会坚持下去,如同你等待她醒来一样。
我喝了一口Black coffee:“带我去医院,让我看看她,可不可以?”我想知道,怎样的女人能得到你如此不悔的深爱?
“语默,何必呢?”你看着我,伤感的笑容。
我转身,看着墙上顾晓佳的油画。抛弃承诺的人,为何形影相吊?晓佳,你想放Joe自由,为什么单单画了悲伤的一个人?
那对情侣结账离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甜蜜的笑容。
我希望他们会永远相爱下去。不知不觉中,我的偏激、我对爱情的不信任,在一杯又一杯Black coffee中消失无踪。你改变了我,可惜无法改变自己。
“Joe,我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我轻声道。

大部分生命的起点或者终点,都在医院。医院的味道也大多相同,不是消毒药水就是酒精。
妇产科可能刚刚诞生一个婴儿,急救室也许就有一条生命消失,医院有太多生死边缘的故事。所以,我不喜欢。
电梯停在十五层,金属门慢慢向两边打开。
“我们,现在就可以下去。”你看看我,唇边带一丝苦笑。
病区入口的牌子上写着“神经外科”,一个陌生却令人肃然生畏的名字。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不用了。”我走出电梯,你跟在我身后。
这是星期二下午三点,还没到探病的高峰时段。我们站在入口处,两扇木门分界健康与疾病。
“进去吧。”你推开了门,让我先行。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右边是病房,墙上插着一块白底蓝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病床号。我很熟悉,父亲上个月也住在这家医院。
安静,偶尔响起召唤护士的铃声,听上去有些凄厉。
房门打开,一个剃了光头的女孩拿着苹果走了出来。
“要开刀了?”你温和地笑着。
“是啊,明天。很怕的。”女孩看了看我,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来看晓佳?”
你点了点头,她又看了我一眼。
“我很担心,会像晓佳那样。”她低头闻闻苹果,“还不如当场死掉好。”
“别说不吉利的话。”你拍拍她的肩膀,“等你好了,我请你喝咖啡。”
她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我看着你们拉钩,看着她消失在另一扇门后。“她,什么病?”
“肿瘤。大部分人都是。”你的笑容渐渐淡去,有些伤感。
我和你从一间间病房前走过。从房门上的小窗口,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房内。
神经外科,也就是通常说的脑外科。这里,截然不同于其他外科病房。人体的任何部分、器官出了问题,剩余的部件还能继续运作,病人还可以活动还能有表情。
可是大脑一旦出现故障,所有的行动都会受到阻碍。我看到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病人,看到要借助管道进食的病人,看到排泄都只能在床上解决的病人。生命在这里,充满抗争的尊严。
“在晓佳那里,你都能看到。”你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提醒我。
我们站在监护病房门口。“你确定要进去?”你的手放在门把上,最后一次问我。
我迟疑了。我一定要看这个可怜的女人?前面看到的种种,还不够吗?
“是。”我挺起了胸膛。我要看,因为你爱她!
你打开门,我们走进去。病房内的护士和你很熟悉的样子,看到我们进去便自动回避了。
室内很静,可怕的沉静,除了我和你的呼吸声。生命的迹象,很讽刺的居然是仪器的声音。
监视器传出“嘀嘀”的声音,心跳的轨迹是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绿色线条。我的目光投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
苍白,浮肿,和美丽完全不相干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她身上。鼻端接着氧气瓶,淡绿色的塑料小瓶中,翻滚的溶液释放着人类赖以为生的氧气。一根长长的管子插入她的口中,也许是直接插进胃部,因为高高挂起的瓶子看上去像是营养液。
管子,维系着她的生命。你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托起她正在输液的手。
“我知道她很痛苦,很难过,可是我做不到放弃。”你微微抬头,悲伤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
我的心在震颤。走廊上响起凄厉的铃声,持续不断。
我看到了顾晓佳。你爱她,无论她变成怎样都不会放弃的爱。我认输了,Joe。如果她美丽动人,我或许还有一点不甘心。可是如今,我彻彻底底被你折服。
“对不起,Joe,我先到外面去。”我低下头,离开病房。
医生护士匆匆奔进一间病房,家属被赶了出来。我站在监护病房外,呆呆看着前方哭作一团的人。
门打开了,医生摇着头出来,一时间哭声震天。
“过会儿来办公室拿死亡证明。”医生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像刚刚目睹了死亡的人。
你从房间出来,站在我身边。
“有人死了。”我的双腿似乎被钉在地上。生命的消失,真真切切在我眼前发生。这一刻,我感受到生死无常。
你搂住我的肩膀,轻轻将我揽进你的怀抱。“对不起,我不该答应带你来这里。”
搬运尸体的手推车停在病房门口,我们从车旁经过。我看了一眼房内,家属哭哭啼啼在给死去的亲人换衣服,我加快了脚步。
在电梯里,我和你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指示灯一层层往下降。
电梯在五楼停了一下,进来两个中年妇女。我往你身边靠了靠。
她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讲着自己儿媳妇生的小孩多好玩多可爱,旁若无人。
生活的起点是一张出生证明,无法预料以后会遇到多少爱恨纠葛;生命的终点是一张死亡证明,看不出经历过多少喜怒哀乐。生死之间的悲欢,说穿了无足轻重。
外面的天空蔚蓝,有几片轻快的云在蓝天上晃晃悠悠而过。我回头,仰望十八层高的大楼。“Joe,为我做一杯Irish coffee吧。”
我转头,对着你微笑。

五月的黄昏是动人的。轻风、夕阳,如果手上还能捧一杯香味醇厚的咖啡,悠闲享受的人生莫过于此。
风吹动我的头发,我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只差一杯咖啡了。我站在门口,医院的阴影被我留在身后。
你开了环形锁,推开木门。“请进。”
我几乎没有在天亮时走进过这里。那个时候我通常在为生存奋斗,无暇享受悠闲。其实生活对大多数人都是公正无私的,我就属于芸芸众生。
你走向吧台,而我站在顾晓佳的油画前。
我看到了它的作者,一个徘徊于生死间的灵魂。难怪第一眼看到它,感觉到的就是不安。
画画的时候是手术之前吧。矛盾的女人啊,她想放你自由,她同样舍不得你真的离去。
“Irish coffee?”你站在吧台后,手边放着需要的所有器具。
“看上去很兴师动众的样子。”我重新坐回自己的老位子。
“我个人认为,这是最难做的咖啡。”你对我笑笑,“但也是最好喝的咖啡。”
“你会做吗?”我挑起眉毛,故意开玩笑。
“理论上会。”你看看我,点起酒精灯。
换言之,我是第一个点Irish coffee的人。我看着你取出杯子。特制的杯子,有两条金线——底下那条是倒威士忌的刻度,上面那条是倒咖啡的刻度。感谢蔡智恒先生的详细介绍,也感谢我自己在书城辛苦看完了《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你往杯中放进砂糖,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威士忌。多了,酒味会冲淡咖啡的醇香;少了,就品不出酒的浓郁。恰到好处,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Joe,这是我的Last order。”我注视着底下的金线。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威士忌,太多了。
放下酒瓶,你没有做声。我抬头,和你的目光胶着。
Last order,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除非是把眼前的人带回家,一生相守。
你能吗?不能!你做不到放弃。
我能吗?不能!我做不来破坏。
“对不起,我无法做完。”你弃权,熄了酒精灯。
传说Irish coffee代表思念,可能那只是作家用来欺骗读者眼泪的伎俩。我却心甘情愿地相信,每一种咖啡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或许是温暖,或许是伤感,但一定都很美丽。
就像我和你,在二○○三年的相遇。

任何灾难都会过去,“非典”也不例外。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已不再戴着口罩上下班,当然也不再喝力度伸了。
中东隆隆的炮声停歇了,虽然还有零星的抵抗,但终究美国人赢了伊拉克战争。成王败寇自古皆是,原先幸灾乐祸等着看美国人再打一次越战的国家再次成为了美利坚的忠实盟友。
所以政治和做生意一样,用一个英文单词就可以概括——Shit。
订单开始飞来,老板也一扫满面愁云,抖擞精神为业绩拼命。
我忙碌起来,想你的次数越来越少。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忘记。
一个注定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想也没有用。
爱居里先生很讲信用地飞到上海来了。他的到来让老板喜上眉梢,一再叮嘱我好好招呼。
“Joy,你比我想象中更漂亮。”在机场接到他,爱居里先给了我一个法国式的热情拥抱。我被他抱在怀里,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道。很好闻,但不是Kenzo。
喜欢足球的同事说他像克罗地亚一个叫苏克的球星。我不认识,不过这位居里先生轻易赢得了我的印象分。帅哥走到哪里,都是占便宜的。
按照事先安排的行程,我陪着他去温州参观工厂。出发的那天我不巧发了高烧。结果本来应该由我照顾远道而来的他,却变成了他一路上对我呵护备至。
不知道是法国人天性浪漫喜欢到处留情,还是他真的对我一见钟情,反正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他对我情深款款。我不止一次在洗手间听到同事的闲言碎语。
我有些尴尬,也有一点虚荣。毕竟他是一个有钱的法国帅哥,何况他对我还那么温柔体贴。女人需要浪漫,需要宠爱,尤其是在情路上一再受挫的人。
我爱他吗?不知道,也许不爱更多一些。至少他回巴黎的时候,依依不舍的人不是我。
我又一次遇到你,在超市收银台。你排在我旁边的队伍。
星期六下午,超市像赶集的市场,摩肩接踵。就连你我这样快速来去的人都被迫耐心等待结账长队缓慢地前移,难怪上海的大型超市如雨后春笋了。
“最近很忙?”你的脸上是和平日一样的笑容。
“是。”最初的震颤过后,我用微笑掩饰。我并没说谎,忙是我不再光顾你的咖啡店的理由之一。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看了看你的购物车。
“还吃这个牌子?”我一眼就看到当初让你我结缘的水饺。
“习惯了。”你看看我的购物车,看到雀巢速溶咖啡,“习惯,很难改变。”
“对,习惯了。”你的队伍移动得比较快,“再见。”我说道。
“再见。”你看了我一眼,推着车向前。
我注视着你的背影。时间,并没有改变什么。
我还没学会遗忘。


9 Till we meet again


许程康打电话给我,他准备和丁香结婚。
我不敢多问他的决定正确与否,只是听他电话里的语气,终究意难平。
挂断电话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以前书上看来的一句话:最后和我们结婚的,未必是我们最爱的人。
生活中太多的阴差阳错,我们无能为力。比如我和你,相遇已太晚。
程康约我们去喝酒。注册前一晚,大多数男人的狐朋狗党会齐聚一堂为他开单身派对,意思是第二天他就将永远告别单身时自由自在无人管束的潇洒。
我和何影走进酒吧时,他已喝得半醉。他那些朋友中我们见过几个,彼此微笑算作打过招呼。
“迟到了,罚酒。”程康倒了两杯红酒,放在我们面前。
“喂,你明天要结婚。”何影略微不满,“小心头痛起不来。”
他看着她,嬉皮笑脸,把何影的话当作耳旁风。“你不想喝?没关系,我来代劳。”一手抢过酒杯,他咕嘟嘟一口气灌下去。末了,得意洋洋地朝周围的朋友亮亮酒杯。
“小孩心性。”何影嘟哝道。我在她身边,在一片叫好起哄的声音中听到了她的呢喃。这句话她平时常常挂在嘴边,但今晚听来似乎有不同的感觉。
程康的手伸向我的杯子:“默默,你也不想喝?”
我眼明手快抢先端起酒杯:“程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弟弟。我希望你能快乐。”我仰脖,喝下一满杯红酒。
他懂我的意思。他看着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疼痛。他对何影的迷恋并不是秘密,但是没有人想到他对我也有不同的感情。就连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对他的感觉是亲情,友情,唯独不是爱情。
许程康喝醉了,拖着何影去跳舞。他恶狠狠警告那些损友不准打我的主意。
“默默是好女人,你们都太坏了!”程康就差没在我身上贴一张“生人勿近”的标签了。我坐着喝酒,看他们在舞池里疯狂地跳。
Joe,为什么我们总会爱上一些不爱自己的人?而且明知没有结果,依然无怨无悔。
我看到了伤痕,在何影、程康,还有我的心底。以前我只以为他们两个会做傻事,原来爱情来时我也会身不由己。
程康拉着我跳舞。他把我带到角落,将我紧紧拥在怀中。
“默默,让我抱抱你。”他的声音异常清醒。
“对不起。”这个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我们的故事没有青梅竹马的浪漫。当我了解,已经错过。不,即使我一早明白,仍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放开我,幽幽问道。
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程康结婚了。他对何影无望的爱,他对我说不出口的真心,全都在那个夜晚结束了。
这个结局并不坏,对不对?不属于自己的人,何必强求。

皮埃尔•居里离开上海前曾经信誓旦旦保证三周后回来。我以为他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
上次离开他带走了合同。很明显,这次离开他想带走我。
送花,吃饭,看电影,还有出其不意的小礼物,我看得出他的真心。温柔体贴的男人让女人动心,何况他还英俊多金,会拒绝他的人还没出生。
你是一个好男人,但不会是世上最后一个。我动摇了,我想相信他。
他很会煮咖啡,每天早餐时咖啡是必不可少的。我喜欢在餐桌上,看他左右手分别拿着牛奶壶和咖啡壶,将壶中完全不同颜色的两种液体同时注入咖啡杯。咖啡的褐色、牛奶的白色,在杯中交融,缠绵。
他居然改掉了我喝酸奶的习惯。
“你会做Irish coffee吗?”早餐的时候,我问他。你为我做过那么多种咖啡,我偏偏问起你没有完成的这一种。也许只是为弥补我心里的遗憾。
“当然。”他的脸上有一点得意,“我以前开过咖啡馆。”
我低头笑笑。命运真是奇妙的东西,看来我是注定和一个会做咖啡的男人纠缠了。
他在巴黎和上海之间来去。机票见证了他和我的感情,渐渐情浓。
就像你属于顾晓佳那样,他会是属于我的Joe吗?靠在窗台,手中捧着他为我做的Black coffee,眺望着你的方向。
只有Black coffee,他和你一样,改变不了。
八月,酷暑骄阳,异常地热。
下班后,我回家换了一套黑色的真丝礼服,匆匆赶到大剧院旁边的马克西姆餐厅。说实话,若不是他约我,我是决不会踏足这种高档到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金碧辉煌,摆设精美,侍者为我拉开门的瞬间,我倒吸口气。还是KFC平易近人。
这顿法国大餐我吃得战战兢兢。不仅担心拿错了刀叉的次序,连放下的时候也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在他面前,我第一次谨慎得不像我自己。
他居然敢笑,我瞪了他一眼。这个老外,竟是个中国通。所以对外国人来说很不习惯的筷子,他也用的得心应手。
岂有此理!我暗暗想着有什么可以让他出糗的事情。
“对不起,失陪一下。”他放下餐巾,站了起来。
他去洗手间,我一个人坐着。平时在饭店会四下张望,可这是马克西姆。我只想皮埃尔快回来,能早点结账离开。
“小姐,你的咖啡。”侍者托着托盘站在我侧后方。
“我没……”我的话音消失在咖啡端上桌的刹那。
精致的咖啡杯,本身就是美的享受。杯中雪白的鲜奶油,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悬浮在奶油上。白与红的对比,美丽绝伦。
玫瑰上,一枚晶亮的钻戒闪烁着璀璨的光华。
我抬头,他站在我面前。
“咖啡,是你做的?”心跳飞快,我的声音在空气中发颤。
“是。”众目睽睽,他单膝跪地,“Joy,do you marry me?”
在马克西姆,在一杯红玫瑰咖啡面前,在这样一双热切的蓝眼睛注视下,我忘了拒绝这个单词怎么发音。
“Yes,I do.”我再一次相信男人给我的承诺。
周围的人鼓起掌来,仿佛电影中的情节在真实的世界实现。皮埃尔亲吻我的时刻,我想这个世上大多数人还是坚信真爱至上。

今年夏天上海不正常地酷热,欧洲同样是热浪逼人。公司突然有事,他只能结束休假回去。
我去浦东机场送别他。皮埃尔抱了抱我,他说“我在巴黎等你”。深情的蓝眼睛满是离情别绪,我猜如果我开口要他留下,他一定愿意扔下公司。
我笑笑,给他一个Goodbye kiss。
我一个人在家整理行装。白天我递交了辞呈,一向吝于表达感情的老板居然依依不舍,极力称赞我是勤奋能干的好员工。我和众位同事惜别,离别之前我们放下了恩恩怨怨。
影视公司那里,我前几天去结了账。平时被我暗地里骂了很多回的老板知道我不再写电视剧后,万分遗憾地表示要再找一个如我这般心有灵犀的合作伙伴是多么困难。我偷笑,表面上客客气气也抱憾了两句。
我写完了给报纸专栏的最后一篇稿。Chris先恭喜我找到了真爱,然后吞吞吐吐说读者都想了解Joy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老编就想请我最后能写写自己的感情故事。我本来不想答应,但一想到马上就要走了,写写也无妨。
我在上海的一切都将结束,我要到巴黎开始新的生活。这里所有的东西,我不得不全部放下。就让专栏里最后一个感情故事,见证我人生的中转吧。
闷热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我走到你的咖啡屋时,已是一身汗。
临近午夜,你还没关门。那盏灯亮着,它照亮过我的人生,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看着它。今夜我来,却是为了告别。
看到我,你的神情略略有些喜悦。我已许久不来,我的生活中有了另一个做咖啡的男人。
“好久不见。”你放下擦到一半的杯子,对着我微笑。
冷气吹散了身上的暑意,我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里的夜晚。春寒料峭,里面却是温暖的。
你营造的世界和外面总是不同。我笑了起来。
“Black coffee?”你转身取咖啡罐。
“等等。”我没有坐下,站在吧台外看着你,“这一次,让我为你煮一杯咖啡。”
我的手搁在桌上,手指上的钻戒在灯光下闪耀。你看了看我的手,再看了看我。
“好。”你低头,找出了我需要的器具——酒精灯、威士忌、砂糖罐。“Irish coffee,可以吗?”
“Sure.”我仰头笑了。你我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我们交换位置,我走进吧台。
我举高爱尔兰咖啡的专用杯,开始倒威士忌。微微眯起眼看着底下的金线,像高中化学做酸碱滴定那么专注。
威士忌的凹液面刚好切齐底下的金线,我嘘了口气。
你坐在我常坐的位子上,含笑看着我的动作。
将咖啡杯以四十五度角斜靠着杯架,我加了两匙褐色砂糖进去,点燃了酒精灯。
我旋转着杯子,使它受热均匀。褐色的晶体慢慢融化。皮埃尔说烤杯的火候很重要,要在杯中的威士忌即将燃烧前移走杯子。
我熄掉酒精灯,倒入咖啡壶中刚刚煮好的热曼特宁咖啡。
咖啡不能超过杯子上方的第二条金线。我又一次像实验考试那么紧张。
OK,一切顺利。我放下杯子,舒了口气。
“冰箱里还有鲜奶油。”你提醒我尚有最后一步。
我笑着点点头:“我不会忘记。”打开冰箱门,我取出鲜奶油打到发泡,然后缓缓倒在咖啡上。
穿过厚厚的冰凉的鲜奶油,滚热的咖啡便不会烫嘴。我找到纸杯垫,将咖啡杯放上去,推到你面前。
“先生,你的First order。”我微笑着放下手,“Irish coffee.”
“谢谢。”你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很好。咖啡和威士忌融合得天衣无缝。”
Irish coffee最早出现于达布尔,其后盛行旧金山,最后风靡全世界。传说是一个酒保为了他暗恋的女孩特意制作。我相信这个故事真实存在。爱情,能让我们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为你创作出一种咖啡?
我抽出一张纸巾,倾身向前擦去你唇上沾到的奶油。“Joe,我在巴黎等你的Last order。”
“巴黎?”你没动,看我的目光中有一丝伤感,“那么远。”
“不可能每天都有一个浪漫有钱的法国帅哥向你求婚的。”我笑起来,“所以我没拒绝。”
“是啊。”你也笑了,“换作我,我也不会拒绝的。”
这样自嘲的玩笑我们太熟悉了。过去数不清的夜晚,天天都会发生。以后呢?在我的回忆里慢慢发酵,最后化作思念吗?
“有一首歌叫《Till we meet again》,”我哼了两句,“是我读书时放的一部英国片的主题歌。”
“中文译名叫《待到重逢时》。”和你聊天真的非常开心。每个话题我们都能产生共鸣。
“重逢,一个很美好的词汇,代表无限的希望。”我呢喃,凝视着你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到巴黎去,看到一家叫‘幻影’的咖啡馆,请你千万要推门进来。”
“我会记得。”你凝视着我,悲伤的笑容。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我等着你,”我顿了顿,“和顾晓佳一起。”这一刻,我多希望我们都能自私一次。可是不行,她躺在医院里,你的爱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眷恋。
顾晓佳的油画挂在墙上,我看到画里深藏的爱。
“好,我们会一起来。”你郑重地点头。
如果今夜你开口让我不要去法国,也许我会留下。可惜到最后,你仍旧不给我一丝犹豫的机会。
“你以后还会不会为别人做Black coffee?”我转过身,看着橱窗里贴着“蓝山”标签的咖啡罐。
“当然会。顾客就是上帝。”你不会为了哄我开心而撒谎,那样就不是你了。玻璃橱窗映出你的表情,我看到了真真切切的一抹痛。“但是我不会再说‘Black coffee太苦,我看着不忍心’了。”
够了,Joe,足够了!
我走出吧台,若无其事站在你面前。你也平复了情绪,看着我淡淡微笑。
“我的英文名字叫Joy,和你只相差一个字母。”
“很巧。”你的脸上闪过惋惜,遗憾。我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巧合的又何止这个?从相逢到今夜,上天给了我们无数机缘。
“认识你,只是老天为了证明世上还有信守承诺的男人。”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乔墨笑,下辈子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擦肩而过?”
你给了我一个拥抱。我闻着你身上Kenzo的味道,深深呼吸。
“Joy,珍重。”你向我告别。
我们分开,我向着门口倒退,我的目光停留在你身上,不忍离去。
有人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这一世,我要把你的样子永远记在眼前。
“Goodbye,Joe.”我没用Farewell。
我想和你再见,若不能今生,我但求来世。


10 Memory


“乔墨笑爱顾晓佳,一生一世。”
晓佳,你还记得吧?
我叫乔墨笑。墨笑的意思是见笔墨就笑,父亲当年给我起名,希望我能学有所成。可是这个名字太过书面化,所以认识我的人通常叫我Joe。
我三十岁,职业是眼下众多白领心仪的SOHO。白天,我在家做动画设计,收入不菲。下午六点,我的咖啡屋开门营业,生意兴隆。
我单身,住两房一厅,开一辆红色Polo。
很多人都会羡慕我的生活。他们在为生存忙碌,在为感情烦恼,而这些问题我看来都没有。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享受的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任何时刻,我都愿意和羡慕我的人交换。可惜人生,永远无法交换。
每个星期一,我都会去医院。我最爱的你躺在神经外科的监护病房,你的灵魂还在黑暗中游荡,不知哪一天能回到现实。
两年了,我看着你渐渐苍白,浮肿,失去原先美丽健康的模样。手术后你徘徊在生死边缘,是我一次次召唤来医生将你救活。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不让你痛痛快快地走,我也知道只要切断连接你生命的任一条管道我们就都能解脱,我舍不得。
我爱你,晓佳。从我决定听你的话一生微笑那一刻起,我的人生,注定属于顾晓佳这个名字了。
十年前,我二十岁,遇到十八岁的你。
九月开学,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斑驳地洒在来报到的新生身上。我大学二年级,被导师叫来负责接待新生。
说是接待新生,其实是帮忙搬运行李。不过理工科的女生很少,真正需要我们这些学长出手援助的机会并不多。十年前的我们信奉亲历亲为,哪里能和如今四体不勤的“小皇帝”们相提并论,再说堂堂大男人也不好意思让别人来搬自己的行李。所以我悠闲地坐在长椅上,看人来人往。
我不与人深交,个性说好听是内向,难听一点便是孤僻。我对那些一呼百应的风云人物有小小的羡慕,但转过头我还是一如既往。在欢乐的人群中我选择冷眼旁观,我清醒地知道盛宴之后,是灯火寥落的孤单。
我一直是理智的人,克制,低调,难以接近。
周围的人声鼎沸让我厌烦,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遇见了你。
“学长,美术系报到的地方在哪里?”你站在我面前,短短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脸颊上有两朵剧烈运动后的红晕。让我眩惑的并非这些,而是你的笑容。
你微笑着,照在你脸上的阳光更加闪亮。
“我带你去吧。”不知为何,我脱口而出,尽管你并非我们系的新生。
你很高兴,转身冲着身后拖着大包小包的一对中年夫妻大叫“爸爸妈妈,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学长”。挺长的一句话,你一口气喊完,还能回头顺便再加上一句“谢谢你,学长”。
可爱的女生。我知道自己笑起来并不好看,所以克制着没有笑。
我帮忙提着你的行李陪你走到美术系报到。我们走得较快,你的父母在十步外跟着。你很开朗,叽叽喳喳告诉我你叫顾晓佳。
“照顾的顾,拂晓的晓,佳宝芒果的佳。”你这么介绍自己。那时候这个牌子的蜜饯非常流行。
前两个还好,听到最后一句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了。有趣的女生,可能还爱吃零食。
“学长,你原来会笑啊。”你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恍然大悟般,“我还以为上帝忘了给你安装笑神经呢。”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你。
“是奉承你很酷,学长。”你“啪”一个立正,俏皮地回答。
你就这么闯进了我心里,再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我向来不是积极主动的人。知道你的名字,知道你在哪个系,却一直没有去找你。
这个校园说大不大,但如果不刻意去打听,想偶遇一个人也并不容易。
我再次看到你是三个月后,天寒地冻的十二月了。十年前的上海不像现在,入冬的日期一年比一年迟。
那天在食堂,你端着热气腾腾的粥走到餐桌边一个男生面前。那人我认识,是美术系足球队的前锋。
他相当不耐烦的样子,边骂你边自顾自吃完早点,然后扔下饭碗起身走人。
我食不知味。想不到三个月不见,你有了男朋友不算,还受尽委屈。
你收拾了饭碗走到外面水池去洗碗,我走出温暖的食堂,来到你身边。
你的手被冰冷的自来水冻得通红。我生气了,不知道怒气从何而来。
我夺下你的饭碗,你吃惊地看着我。
“学长?”
我不吭声,沉默地洗完我和你的饭碗,递给你。
“谢谢你,学长。”你慌忙道谢,伸手准备接。
“有必要爱得那么委屈吗?”我淡然地问。天知道看到你不再笑的脸庞,我有多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
你变了脸色,劈手夺下我递给你的饭碗。“学长,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气呼呼地说完,转身离去。
报到那天,我把你带到美术系的摊位后就匆忙离开了,我没告诉你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我把你当作萍水相逢的路人,我不喜欢为了陌生人浪费时间。可是毫无理由的愤怒让我认清了一件事,我喜欢你——顾晓佳!
或许就是在空气中隐隐浮着桂花香的季节,我看到你脸上让阳光失色的笑容。大学里的爱情轻松简单,感情比理智行动速度更快。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你,心中的堡垒便已失守。
十年后的今天,报纸上情感专栏的作者写道:现代都市的成熟男女,绝大多数用理智在谈恋爱,所以易守难攻。我想这个叫Joy的人,或许也曾经为爱情冲动过。能分析别人的感情,这个人的理智一定千锤百炼了。

我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是你喜欢的美式拿铁。咖啡、牛奶和奶泡的比例是1 ∶ 2 ∶ 1。你一定不敢相信,对咖啡敬而远之的我,现在开了一家咖啡店。
很多事情,悄悄地在改变。你的妹妹晓薇,当年高考前紧张到睡不着的女孩,差点直升硕士。她放弃了机会,让给了别人。那天晓薇来找我,她说要尽快找到工作好让父母少一点担心。
她看看墙上你留给我的画,然后转过头看着我,“Joe,姐姐的状况,的确让我们身不由己。”若不是你昏迷,她肯定会继续学业。伯父、伯母因为我们无限期延迟的婚礼,特别想早点看到她成家立业。
我笑着摇头,不同意她的话。你没有任何错,至少我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心甘情愿。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姐姐她哪里值得你这样付出?”
我没有回答晓薇。值得与否在于我自己的判断,不需要别人认同。
店里的音响放着《猫》中的插曲《Memory》。这首脍炙人口的名曲,当年你大惊小怪地告诉我,说发现了一首惊世杰作。
我和你分享一副耳机,立体声效果只剩下一半。电台的频率不准,传入耳中的歌声有杂音,但并不妨碍我们沉醉其中。现在我不妨实话实说,当初让我陶醉的并非音乐,而是我和你靠得那么近。
很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你的眼睫,听清你慢慢沉重起来的呼吸声。
你仓皇退开,低着头说抱歉。你还是放不开他,即使我珍惜你胜过他百倍。
我苦笑。原来爱情果真讲究先来后到,我迟了三个月,想知道后悔药哪里有卖。
那天食堂遇到你之后,我开始追求你。别人送花,我每天送早餐到你的寝室。你喜欢吃烧卖,而且只吃学校门口那家店的烧卖。我打听到你六点半起床,六点三十五分我会准时带着早点到寝室楼下,让门口的阿姨转交给你。
绯闻传起来一向很快。你的正牌男友在校园内拦住我要和我单挑。他人高马大,是你们系的王牌射手。我能理解你为何喜欢他,英雄崇拜嘛。
我脱下外套,然后摘下眼镜,最后卷起衣袖。“我奉陪到底。”这是我的宣言,二十岁时的乔墨笑。
那一架我理所当然输了,而且输得相当惨烈。等脸上的青肿稍稍退去后,我又出现在你面前。
“学长……”你惶恐地四下看看,是不是害怕我再挨打?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乔墨笑,你可以叫我Joe。”我才不管这是在美术系的地盘上,坦然接受人来人往的注目礼。
你又气又急,“Joe,拜托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他的脾气很不好。”你伸手将我转了一百八十度,用力推我离开美术系的大楼。
我停下脚步,猛然回身,“顾晓佳,除非你能笑得像我第一次看到那样开心,否则我不会放弃。”
你怔怔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渐渐有了泪光。“你为什么要记得?”你难过地喊道,转身飞快地跑走。
为什么我记得?无论生命刻下多少记忆的年轮,我睁开眼看到的仍是你的笑容。我想我中了毒,一味叫做顾晓佳的毒药。
Joy说过:爱情是含笑饮毒酒。千般苦万般怨,抵不过心甘情愿四个字。
我想她说得没错。
晓佳,你一定会惊讶吧,我居然也看起了无聊的情感专栏,还期期不落空。我已经说了,很多事情在慢慢地变化中。当我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生死而缥缈不定时,我忽然能够理解别人的患得患失了。
世上哪里有一帆风顺的感情?反而是那么多无药可救的爱情妄想寻找出路。可是既然已喝下了那杯毒酒,解药又岂是唾手可得?
我望着你的画:白色的巨鸟远走高飞,剩下的人你说他是自由的。你很体贴,在动手术之前为我想好了退路。可你想不到的是,一线渺茫的希望并不等于绝望。
我在等你醒过来,晓佳!
我喝完咖啡,洗干净杯子。快午夜了,我准备关门。咖啡店就开在我和你的新家附近,装潢布局都按你梦想中的样子。你说过:“不需要很大的店面,放几张原木桌椅,咖啡杯用小碎花的那种,杯垫要配套。Joe,我希望每一个来过的客人,会从此爱上咖啡。”
橘黄色的光线柔柔地洒下,我看到柜台上客人送来的吉百利怡口莲。她是咖啡店第一个顾客,曾经挑剔我做的卡布基诺奶泡不够绵密。她一周前结婚,本想请我去喝喜酒。
我婉言谢绝。两年了,我们的婚礼不知哪一天能举行。我不愿意出席会让我触景伤情的喜筵。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六颗怡口莲。客人特意回到娘家送我喜糖,这份心意让人不能拒绝。算了,还是送给晓薇吧。
手伸出去准备收起巧克力糖,我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一个女人走进来。
我认得她,在超市遇到的相当有趣的路人。
那天我在超市的冷冻柜前选购水饺,拿起了我平时常吃的那个牌子。她突然推着购物车冲到我面前。
“这个,很难吃。”她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像后怕。
有那么难吃吗?我失笑,不由看了看她。她穿着黑色的外套,虽是休闲的式样,但依然显出她纤瘦的身材。她和我一样戴眼镜,淡紫色的镜架让她的气质在知性之外多了一丝时尚。我习惯性地猜测,她是不是一个矛盾的女子?
“谢谢,但是我喜欢。”我笑着回答。晓佳,你说过对待善意,应该用微笑回报。
她也许意识到我们是陌生人,干涉我的选择过于唐突,因此忙不迭向我道歉。她知不知道自己手足无措的模样很可爱,那是她的外表让人无法联想到的一面。我望着她的背影,想不到会再见到她。
不过这也正常,在那个超市购物的人大多住在附近。我们会再相遇,亦是合理。
“Black coffee.”她走到吧台坐下。她大概也认出了我,超市那件事并未过去很久,可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我把Menu摊开,放在她面前。“这个,很苦。”Black coffee是最纯粹的咖啡,但并不适合她。我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谢谢,但是我喜欢。”
似曾相识的对白,我相信她记得曾经遇见我。
我将咖啡壶里的咖啡倒入杯中,合着纸杯垫端给她。“小姐,你的Black coffee。”
她摘下眼镜,防止咖啡的热气模糊镜片。我看清她秀气的五官,一个漂亮的女人。
今晚的她穿着白色薄呢大衣。三月了,春寒料峭的天气依然阴冷入髓。看她疲惫的神色,是刚收工的上班族,还是刚应酬完无聊约会的单身女子?
我又在分析别人了。晓佳,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习惯默默看旁人的喜怒哀乐。通常我都沉默,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用心感受Black coffee的苦涩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难得,有人享受这样的苦。”我不忍心,仿佛舌尖也尝到了苦涩的滋味。
她看我一眼,神情有防备和疏离。我知道这次轮到我唐突了,她是客人,甚或这还是她第一次光顾,我们根本如同陌路。
今夜注定我情绪反常了。也许《Memory》让我想起了太多的往事,也许别人的喜糖让我的心如她所点的Black coffee那样满是苦涩,我叫住了欲离去的她。
“干吗,老板?你后悔了?”她转过身,挑衅的语气。刚才我没收她的钱,说Black coffee算我请客。
我抛了一粒吉百利给她。“Black coffee太苦了,我看着不忍心。”
她微笑了,进门之后第一次真心的笑容。我微微一怔,她笑起来的样子和你好像。
不,是所有开心的笑容都极相似才对。


11 Love is all around


晓佳,对不起,我迟到了。
每个星期一早晨我都会来看你,两年来风雨不变。星期一是神经外科主任医生和主治大夫一同查房的日子,我耐心等候,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你的状况有了哪怕一点点的进展。
可是每一次,他们都只给我失望。两年前他们切除了你脑子里的肿瘤,手术很顺利。主任安慰提心吊胆的我,说麻醉药效过去后你就会醒过来。我等着,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除了你持续不断的高烧,你并没有醒来的迹象。医院终于宣布你的昏迷是医疗事故。
医生束手无策,他们甚至不清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最后索性归咎于细菌感染。至于是手术中还是术后,院方语焉不详。
你转入监护病房,我成为医院的常客。不知不觉,转眼两年了。
今天一早,我开车经过车站,看到了她。没错,就是那个在超市遇到,点了一杯Black coffee的漂亮女人。她站在路中央等计程车,不停地看手表。
我从观后镜看后面,没有计程车经过。想起那天晚上她喝Black coffee时的表情,我冲动地停下了车。
我想她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会上我的车。她属于那种理智到克制的人,把朋友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她坐在我旁边,她唇角的微笑像极了你。奇怪,我多次载过你的妹妹顾晓薇,没有一次联想到是你坐在我身边。可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竟然让我第二次想起了你。
她问我,能不能化一下妆?
看她的着装、手里的公文包,典型的白领形象。我点了点头,她不是你,你是自然的,你讨厌包装,讨厌在脸上涂涂抹抹。
她抬头问我,自己的样子是不是比刚才好多了?
我略微有些诧异,我和她并不算相识。是不是女人觉得异性的赞同比较重要?我想着这个问题,认真看她的面容。
我承认,化妆品的确能让女人容光焕发。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时刻准备去征服世界般自信。
“左边的眼影有点淡。”我仔细端详后评论。
她的眼睛度数一定不低,看她眯缝着眼睛辛苦化妆的样子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戴隐形眼镜?我随口问道。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在。我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吗?下一秒,她的理由让我以为是错觉。过敏,听上去令人信服。我暗笑自己的无聊,就算是借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遇到堵车,我和她随意地闲聊。我猜测她只是因为搭了便车觉得不好意思,才想方设法找话题和我聊。
我告诉她,我没有正当职业,是SOHO族。她的笑容中有一抹洞悉生活真相后,泰然处之的从容。一个有趣的女人!
“有什么不对吗?”轮到我寻找话题。地铁站的标志就在前方,我突然感觉这段路程有点短。和有趣的人聊天,时间过得飞快。
她摇了摇头,话题忽然转到我的Polo上。“感觉你不应该开红色的车。你不适合这么张扬耀眼的红色。”她说道。
我愕然,为她敏锐的感觉。红色,是你的颜色,不属于我。
她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我又一次冲动了。
“乔墨笑。”我说了自己的名字。
“是微笑的‘笑’吗?”她一猜即中。
“是。”我笑着和她告别。在来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情莫名愉悦。
和一个聪明的女人聊天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更何况这个女人不止聪明还很漂亮。
晓佳,我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你不会怪我觉得其他女人漂亮吧?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你。晓佳,在我眼里,你仍然像过去那样美丽。

离开医院后,我接到晓薇的电话。她无聊的时候会约我一起吃饭,当然最后买单的总是我。
“Joe,有空吗?”
“你找我就没空了。”我走到车前,打开车门上车,“开玩笑的,有什么事?”
“问你有没有兴趣吃Pizza,我下班后带一个过来。”
我想了想冰箱里的速冻食物,换换口味也不错。晓薇五点下班,她说六点之前会带着Pizza到咖啡店等我。
我发动了汽车,倒车出去的时候想起了一早遇到的女人。我看到自己的笑容,带着一丝欣赏。
仔细一想,我和她已相遇了三次。不知道下一次重逢会是在哪里,超市?马路上?还是咖啡店?我开了收音机,电台的音乐频道正在播《Love is all around》这首歌。
当年我们去电影院看《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你挽着我的手,将头靠在我的肩膀,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咯咯咯”地笑。你的笑声在我耳边回荡,我相信love is really all around。
我买了影碟收藏,一个人在凌晨一点看碟片。当休•格兰特抱着安迪•麦克道尔亲吻,我的身边已没有了你。
这首歌旋律依旧,晓佳,和多年前我们在黑暗的影院中亲吻时一样轻快。
顾晓薇五点三刻推开了咖啡店的门,我已做好她的玛琪雅朵。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咖啡口味,认定之后便很难改变。你是拿铁,晓薇是玛琪雅朵,给我怡口莲的新婚女子是卡布基诺,而我呢?我喜欢茶胜于咖啡。
“Joe,你的手艺越来越地道了。”晓薇洗干净手,坐下后先品一口咖啡。
我叉了一块Pizza放进她的碟子,她买的是Hello Pizza店做的夏威夷Pizza,而不是她一向坚持的Pizza Hut。我笑着问她,像她这样有品牌情结的人,怎么会突然接受替代品?
她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杯拿起叉子。“Pizza Hut排队太长,有个人就带我去了Hello Pizza,我忽然觉得替代品的味道一点都不差。”
那个带你去的人,是不是“他”?我没有说名字,但相信她明白我指的“他”是谁。
晓薇尴尬地低下了头,刀叉将一块三角形的Pizza切割得支离破碎。她低声抽泣:“Joe,我控制不了自己。”
她暗恋的男人叫孟子桓,是她BBS上的网友。他们聊了一年,见面后他没有爱上她。世间事总有千般巧合万般无奈,一次街头偶遇,孟子桓对顾晓薇最好的朋友宋巧云一见钟情。
他们要结婚了。她抬起头看我,脸上的泪痕在灯光映照下像一道透明蜿蜒的伤疤。
我无能为力,所能做的仅仅是再给她一杯温暖的玛琪雅朵。
七点多,晓薇告辞了。走的时候,她的心情显然平静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低估了自己接受现实的能力,在最初的悲痛过后,其实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只是这种痛不知何时会再次发作。但有一点能肯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发作的次数会减少,还会越来越让人能够承受。
我换了一张Boyzone的CD,我喜欢那首《No matter what》。
那个今天早上搭我便车的女子在一句“I’ll know our love forever”的歌词中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带点不安,还有好奇。
我看到她在看你的画,我走过去,第三次冲动了。
“飞走的鸟,名字叫承诺。”我也在看你的画,看了不止千次。
她仍然点Black coffee,那是她的咖啡吧?
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改变她的口味。这个念头强烈到让我理智的钟摆全部暂停,我脱口说道:“你像Irish coffee,用Whiskey调和,隔着冰凉的鲜奶油喝到的热咖啡,”我凝视着她,她的眼神在镜片后游移不定,“就像你,身上带着成熟的忧郁。”
上帝!我在发疯!我怎么能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说这么肉麻的恭维话!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幸好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没有任何过激反应,我松了一口气。
“Black coffee,老板。”她不改初衷。
她的固执解救了我的无措。
她说:“原来我是你的Last order。”
我的Last order,早已经被你定下了。不过我依然笑了,觉得她的反应极快,说的话也不会让人感到乏味无趣。
她在纸杯垫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章语默,和我的名字似乎有一点相像,我莞尔。和她的相遇,难说不是一种巧合?
我不知道章语默从事何种职业,她一直坐在吧台前的位子上,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偶尔瞥上一眼,她写下的东西比较像重要摘记。那杯咖啡她没喝完,我恍然大悟她的用意何在。
我说过,今天大概她不会是Last order了。真是一个固执到可爱的女人!
我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替她续杯,直到所有的客人都告别,除了她。
“语默小姐,现在你可以点你的Last order了。”
她爽朗地笑,笑声中带有一点诡计被识破的淡淡惋惜。“Black coffee.”
“固执的女人。”我故意叹气,动手煮今晚最后一杯咖啡。
她结账离去后,我的目光扫到柜台上被我放进玻璃罐中的怡口莲。晓薇走的时候,我忘了拿给她。我拧开瓶盖,倒了一粒在手心。
鲜牛奶巧克力夹心太妃糖,我撕开糖纸,想起曾经送给过一个喜欢Black coffee的女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那粒糖?
章语默,我希望能再见到她。

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加入章语默这个名字后,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她每个夜晚都会来我这里,坐在吧台前的转椅上。她只点Black coffee,难以改变的固执。
她的工作是销售,她的气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职业。章语默的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淡然,即便她和我谈论的是挑剔的老板、苛刻的客户,她所用的语气也是置身事外的调侃。
极清醒的女子,明白生存和生活的区别。我端给她咖啡的时候难免会想,是什么原因让她爱上了Black coffee?抑或在她看来,这正是生活的本质?
苦苦的,涩涩的,但在最后给人余味无穷。
我多数时间倾听顾客的牢骚,用微笑作为回应。咖啡店仿佛一个简易的人生舞台,来来往往的演员很多,每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悲欢离合。
晓佳,开一家咖啡店是你的梦想。我忘了问为什么,是不是你想看看别人的生活究竟如何?
在你昏迷之后,我开了“幻影”完成你的梦想。我代替你,目睹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男人,在“幻影”的门口徘徊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他推门进来,问我过去这里是否有过一个车站。
当初我和你来买房,我们在这个地方下车。好几年过去后,这里的车站往后迁移了一条街,我和你的新房在等待它的女主人。
我告诉他车站换了地点,我看到他的脸上有失望和如释重负。如此矛盾的表情同时出现,让人奇怪。
得到我的答复后他没有立刻就走,反而走到吧台点了一杯皇家咖啡。
咖啡馆开张后,我做的最多的咖啡不外卡布基诺、拿铁、摩卡三种。Menu上的其他花式咖啡相对而言价格略高,因此乏人问津。他没看Menu就直接点了皇家咖啡,看来是喝惯咖啡的行家,我打起了精神。
我将煮好的热咖啡倒入杯子,然后拿来一把银色的调匙,倒了一小杯白兰地。我用打火机点燃调匙上的方糖,迅速地浇上一点白兰地助它燃烧。火焰很美,幽幽的蓝色。
我和他沉默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我将融化后的方糖和着黑色的咖啡一起搅拌,递给他。
“你喝过吗?”他忽然问我。
我点了点头。学做咖啡的时候,我喝了很多杯不成功的作品。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喝了一口咖啡后,他告诉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很多年以前的一个诺言。
“我喜欢的女孩出国前,我送她到车站,约好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里见面。”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下个月就结婚了,突然想起这件事。真看到她,我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他轻松地离开,彻底放下一段往事。不知他是否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想起曾经的约定?
在我以为这个故事就此结束后,我居然遇到了其中的女主角。她像他那样在门口徘徊,走进来问我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车站。
“在我走之前,我们约好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里见面。”她伤感地说,“他一定是忘记了。”
是他或者她,谁记错了约定的日期?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告诉她那个男主角来这里等过她。
没必要了,他下个月将成为新郎。
阴差阳错的人生,他们两个没有缘。
我为她做了一杯皇家咖啡,声明是免费奉送。如果他们重逢,我相信他也会为她点这种咖啡。
当舞动的淡蓝色火焰慢慢熄灭后,我按了控制灯光的按钮。灯亮起的同时,我看到了语默。
人生如戏,我的位子在观众席上。我始终清醒旁观他人的悲欢。
章语默是其中一个演员,我告诉自己。但在看到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更了解她。漂亮的女人固然让人喜欢,聪慧的女人更让人欣赏,何况她兼而有之。
她的眼神微微伤感,但很快恢复常态。她是一个理智的女子,一直都是。
星期天晚上,外面下着绵密的细雨,阴冷的天气。
章语默两天没来,我竟然有一点不习惯。连着一个星期看到同一个人,做同一种咖啡,乍然不见的确会不习惯。我努力说服自己。
我用收拾抽屉排遣心头莫名其妙的烦躁,发现写有她名字的杯垫。
“章语默。”我念着这三个字,想起星期五和她对彼此绰号的讨论。
我们都是谐音类。那个夜晚我是这么说的吧。
我和她对视,看到一丝欣喜。巧合,或是——缘分?
晓佳,对不起,她有点特别。


12 Remember the time(1)


星期天的夜晚,我一般十点关门。原因无他,第二天一早我要来医院看你。
雨天,出门Happy的人不多,今夜不妨提早打烊。我正在整理橱柜,有人推门进来。
我回头,来的人并非章语默,是晓薇。
她不是一个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他和一个靓丽的女孩合撑一把伞。
我认识他们——孟子桓和宋巧云。
顾晓薇一边回头冲我嚷嚷“幸好你还在”,一边指点孟子桓把伞放在门边。我走出吧台,拿了一个塑料桶给他们放伞。没想到在我准备关门之前,他们会来。
“Michael Jackson的《Remember the time》,Joe,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品位。”巧云立刻听出了我所放的CD。她是八面玲珑的人,懂得察言观色说些人人爱听的话。
我看了看晓薇,有宋巧云在场,她顿时黯然失色。“喝什么饮料?”我故意忽略巧云对我的奉承,拿着Menu走到桌边。我不喜欢步步为营的女子,精明到让人心寒。
“不好意思,Joe,我们刚吃完饭。”晓薇把Menu推向坐在一起的男女,“借你的地方讨论婚礼的细节。”她的语调极为平缓,不露破绽。
我笑笑,目光下意识扫向与她相对而坐的情侣。他们依偎着,亲密地翻着Menu,他们是否了解对面女子心中的苦涩?
Joy写道:爱情把幸福无限地放大,让人看不到其他。谈恋爱的人其实都是利己主义者。
我在单子上写下摩卡二字,这是宋巧云点的咖啡。她马上就要成为美丽的新娘,她的生活的确像巧克力那般甜蜜。让我料想不到的是孟子桓。
他把Menu递到我手中,看着我问:“麻烦你了,Black coffee。”
Black coffee,他点了这一个星期我最熟悉的一种咖啡。
将煮好的咖啡注入乳白色的瓷杯,不放糖,不放牛奶,清澈的褐色。我端着托盘走向桌边,取出咖啡杯摆到孟子桓面前。
“谢谢。”他笑着向我点点头,然后静静听着身边的宋巧云如何策划他们的婚礼。
他不是章语默!我暗笑自己的恍惚,只不过点了一样的咖啡而已。
习惯,有时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我站在吧台后擦杯子,耳朵里是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声。宋巧云的声音高亢尖厉,若是评选最挑剔新娘的话,非她莫属了。
我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即将娶她为妻的男人,尤其是他没有选择的人是顾晓薇。好吧,晓佳,我承认我怀有私人感情。我仿佛看到你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取笑我的打抱不平。
她是你妹妹!如果此刻你站在旁边,我一定会这样为自己辩解。
你肯定争不过我,反而是语默会说:“她自己弃权,怨不得别人!”
某些时候我甚至觉得章语默说话的风格倾向于写情感专栏的Joy,她们同样是理智聪慧的女子,只是她比Joy更多一些暖意。真是可惜了Joy这一充满喜悦的名字,她看到的爱情全都让人绝望。
巧云坚持要学香港电视剧那样注册摆酒同一天举行。
“拜托,宋巧云,一来二去时间根本来不及。”晓薇反对,她答应做巧云的伴娘。你以前也做过伴娘,回来后向我抱怨原来就是在新娘换装时负责看管衣服,新娘收到红包时负责保管钱财,新娘被宾客闹酒时负责摆平的最苦差事。
“子桓,我好想穿着婚纱去民政局签字。”巧云见过不了晓薇这一关,转而向未来丈夫撒娇。
孟子桓拍了拍她的手,答应了她。晓薇偃旗息鼓,低头喝自己那杯咖啡。
他们的讨论暂告段落,宋巧云看着手表说要回家赶一部电影。她起身去洗手间,让孟子桓买单。
我拿着账单过去,听到他为了巧云的任性在向晓薇道歉。
“对不起,会给你添很多麻烦。”语气很诚恳。
“算了,我比你更早认识她。”晓薇无奈地笑笑。
我收了钱,转身离去。在我转过身之后,我听见他飞快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条短消息,是不是你发的?”
我走开了,没有听到晓薇的回答。从吧台望去,他们两人注视彼此的目光显得无比悲凉。
顾晓薇没有同他们一起离去,她说要等我打烊,让我送她回家。我知道这是她的借口,笑着应承下来。
她垂着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玛琪雅朵。玛琪雅朵是在咖啡上加了两大勺绵密的奶泡,最好的喝法是一大口喝下。
“咖啡,是不是冷了?”我坐下,在孟子桓刚才坐过的位子上。
晓薇抬起了头,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那条短消息,是什么?”我以她的姐夫自居,不能不关心。
巧云说戒指太小,他们吵了一架。晓薇边说边拼命吸气,这是她紧张时常有的举止。子桓拿到店里去改,发短消息给巧云说改好了。
“你替宋巧云回复了?”想来我没猜错,她尴尬地低头翻皮包找纸巾。“写了什么?”
她看我半晌,慢慢开口:“我爱你。”她懊悔地咬着嘴唇,“我以为他不会发现。”
“那么刚才,你怎么回答他?”这才是重点。
“我说‘不是’。”她很快答道。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地上的积水反射着路灯的光,柏油马路上的反光凄冷萧索。
晓薇,为什么你不能学学晓佳?我叹了口气问道。

在你漂亮可爱的外表之下,其实有一颗勇敢的心。我还记得大三放暑假之前,你的男友带着足球队一群彪形大汉到理工学院找我单挑。
“姓乔的,我警告过你离我马子远一点!”他居高临下的眼神相当挑衅。
“我不喜欢使用暴力。”我双手交握活动指关节。上次打架输了之后,我报名去学跆拳道。非到迫不得已,我不想出手。
“你有没有搞错,你抢我的马子,还理直气壮哦。”他怪叫,那群唯恐我们不打架的队友跟着起哄。
“至少我不会用‘马子’来称呼我爱的女孩。”我没把噪音当回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镇定对我很有利,我的对手显然被大大激怒。
“废话少说,给我上!”他手一挥,一场群殴看来是免不了。我摆出了攻击姿势,我可不是上次被迫挨打的文弱书生了。
“住手!”战局一触即发之际,你狂奔到我们面前。闭上眼睛我清楚地看见那天的你,黑色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光洁的脸颊有剧烈运动后的红晕。我猜你是听说了我有麻烦之后,从女生寝室一路飞奔过来。
“我要和Joe在一起。”你走上前,拉起我的手。你知不知道,那一刻即使用全世界和我交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顾晓佳,从来没有女人敢甩我!”他怒吼。
你看着我,我用紧握你的手表示支持。无论你想说什么,我负责承担后果。
“总会有第一个。”你昂起头,脸上有我第一次遇见时的那种笑容,“记住一点,女人会爱给她们尊严的男人。”
若不是我和你正十指紧扣,我会为这句话鼓掌叫好。
你的气势让对方偃旗息鼓,他离开的时候转头看了你一眼,扔下一句话:“你们两个够转!”
很久以后我问过你,我算不算英雄救美,救你逃离虎口?你笑着把冰冷的手贴上我的脖子,说自己才是落难书生的大救星。我的头颈冷得泛起鸡皮疙瘩,可是心头很暖。
那天你还对我说:“Joe,老天爷一定是要你多笑,所以才让你的名字中有个‘笑’字。”
我的额头抵着你,我笑着抢白道名字是父母起的,关老天爷何事?
我喜欢看你不知如何辩解的样子,接下来你一定会撒娇耍赖,要我依着你的意思。幸好你不是蛮不讲理的女孩,否则我真的会宠坏你。
“不是啊,我喜欢看你笑。”果然,你依偎进我的怀抱,用手将我的嘴角牵扯到微笑的弧度。“你以后要笑给我看,一直到我们牙齿掉光也要这样笑。”
你放开手,目光炯炯不许我耷拉下嘴角。老实说,我两颊的肌肉笑到发酸了,我一把抱住你用热情的吻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好的。”我在你耳边说道。我承诺了你,我会做到。
Joe!晓薇唤回沉思中的我。真是奇妙,不管记忆的画卷翻动多少次,我依然会被时光拉回那些场景,沉浸其中。
“我和姐姐不一样。她可以抓住你,因为你爱她。子桓爱的人,不是我。”她摇头,深深叹气。时至今日,面对那两个人即将结婚的事实,她无路可退。
不爱,这个理由让所有想做的努力化为泡影。
我站起身,端着冷掉的咖啡回到吧台倒入水斗。看着淡褐色的液体在银色的不锈钢水槽中溅开,我似乎听到一声绵远悠长的叹息。
爱情,并不是付出就百分之百能得到回报。

我做了一件事,必定会被晓薇责怪的事。我盗用了顾晓薇的邮箱,模仿她的笔调写了一封邮件发送给情感专栏的Joy,是关于他们三人的纠葛。我不知道可以为她做什么,冀望Joy能够帮到她,晓薇是最忠实的读者。我翻开上一期报纸,找到Joy的邮箱地址。
这个女子总能抓到别人的痛处,然后撕开皮肉让丑陋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论是当头棒喝的严酷,或是难得一见的春风化雨,她的文字能让看过的人得到暂时的清醒。
星期一晚上,章语默像平时那样走进来。她坐在吧台前,按往常的习惯点了一杯Black coffee。
“你也看这个?”她留意到台面上我来不及收起的报纸,语调带有惊诧。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情感专栏的读者,慌忙辩解是一个顾客忘了带走。
她没有怀疑,只是笑了笑。我匆匆折叠了报纸,放入抽屉中。
“还是Black coffee?”这句问话显得多余,她刚才明明说得很清楚。我尴尬万分,用转身取咖啡罐做掩饰。
“Promises don’t come easy,”她听着店堂里的歌声,忽然讥诮一笑,“Joe,告诉你的客人,千万别相信报纸上的胡说八道,那只是娱乐。”
我微笑着倾听,边煮咖啡边等她继续说下去。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总会给我们的对话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不管她说了些什么,都能让我在下一次见到她之前细细咀嚼。
“转过身去,谁也不会记得谁。”她接过咖啡杯,滚烫的杯身烫着了她的手指,她孩子气地捏住耳垂降温。“别人的喜怒哀乐,其实和电视里的痴男怨女差不多,不是我们自己的人生。”
我不由自主点头赞同她的意见。Joy的冷静理智终究无关生活本身,我们看过之后继续过原来的日子。
“今天,上班路上,我看到你。”她大声说道,盖过Caron Nightingale磁性的歌喉。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回答。我不想让她知道你的存在,也许在我内心有个声音在不断提示自己,她只是一个陌生女人。
及时出现的顾客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进来一个男人。他也经常来,从事的工作和我相仿,因此我们算是朋友。我做好他点的Espresso,回到语默面前。
“星期一,我有事。”我轻描淡写说道。我猜测自己的表情带着疏远的情绪,我看到她的眼神闪躲开去,甚至故意回头看墙上的油画。
诺言,to keep it is even hard。她面对着我,说出这句话。
我的呼吸变得沉重,为什么今晚,她屡屡挑起我的隐痛?我无法回应,仓皇离开吧台去收拾客人留下的咖啡杯。我害怕面对那双仿佛能看穿我的眼眸。
我背对着章语默。晓佳,告诉我,为何我不想让她知道你的存在?我默默看着你留给我的画,你说过“如果两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么你就该让承诺自由”。晓佳,我是不是到了放弃的临界点?
我走回吧台,看到我所谓的“朋友”将手覆在语默的手上。我没来由一阵愤怒,章语默并不是男人一夜情的对象!
她拿起了咖啡杯,我知道她想做什么。这个女子从容淡定,但决不软弱。我抢先一步走到他们中间,抓住他的手。
“不要骚扰她。”我的目光肯定不友善。
他悻悻然结账离去,我明白他以后不会再来。无所谓,少一个这样的客人并不是损失。我转过身,抱歉地看着语默。让她在我的咖啡店遭受到骚扰,我过意不去。尤其是今晚,那个男人一定是听了我们先前关于承诺的对话,以为她是遭遇感情剧变寻求安慰的寂寞女子,所以才放胆挑逗。
她喝咖啡时的模样让男人心跳。她会摘下眼镜半眯起眼,小小地抿一口咖啡,整个人氤氲着水汽般柔美,寂寞如烟花。
语默笑了笑,她是个明理的人,并未多置一词。但显然这个不和谐的插曲破坏了她的心情,她和我说再见。
“不点Last order了?”我脱口问道。我的声音在CD放完后突然沉寂的店堂内,分外清晰。我吓了一跳,Last order,原来我竟已如此在意她的存在。
一个星期的时间,她岂止是一点点特别。
“Last order,可不可以换你一个故事?”她笑起来,眼眸中滚动着一丝狡黠。
我忽然产生一种无力感,我能猜到她想听什么故事。晓佳,我和你的故事,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的心掠过一丝疼痛,分不清为谁。
Joe,等你愿意告诉我的时候。她这么说,在门口回头望我。
我的视线在你的画上,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对视。她太聪明,蛛丝马迹都能变成呈堂证供。
晓佳,我明白为何不想告诉她关于诺言的往事了。
章语默,她是我很在乎的客人。


13 Remember the time(2)


我再一次见到章语默是星期五夜里,快十一点了。在她进来之前,我本以为又会像前几天那样失望。
我接到晓薇的电话,星期五宋巧云和孟子桓结婚,他们也邀请我出席。我婉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晓薇在电话里咯咯笑着说,她早就猜到我不会去,已经替我回绝掉了。我不免好奇,上个星期天他们还在策划具体细节,怎么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就要摆酒宴客了?
“子桓接到公司通知,要去美国培训半年,所以巧云急着结婚。”晓薇的口气听上去就是装出来的高兴,“连婚纱照都是托朋友帮忙突击完工。”
我默然,这一期的专栏来信并不是我代写的那封邮件。我不知道每天会有多少人给Joy写信,对她会不会理睬更是毫无把握。但故事的结局按照既定的剧本实实在在上演着,顾晓薇没有任何出牌的机会就输光了所有筹码。
我听到出租车猛然刹车发出的刺耳噪音,我的心突然被巨大的期待占据。这一次我没有失望,随着慢慢推开的门走进来的人正是章语默。
她的妆容比平时略微浓艳,她朝我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我正在疑惑她的反常,却留意到她脚步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不知怎么,她就在我怀抱中了。她抱着我,漂亮的脸靠着我的胸膛。我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这个味道不适合清雅的她,可是此刻该死的充满了诱惑。
我深呼吸,怕她听到我剧烈的心跳声。她咬着我的耳朵吐气如兰,呢喃的声音仿佛在我最纤细的神经末梢跳舞。她说:和我上床,Joe。
章语默,她知不知道自己正在挑逗一个男人?香水掩盖下,有一丝酒气窜入我的鼻端。她喝醉了,所以才这样神志不清。我在心底叹气,我们两人中,总得有一个人清醒。
“你喝醉了。”我竭尽所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上帝作证,我在和男人的本能辛苦地对抗。
她似乎不甘心,随意往一张靠椅上坐下,姿态妩媚撩人,更何况她摘掉眼镜,放下盘起的长发。大大的波浪卷发覆盖着她的肩膀,她的衬衣纽扣松开了两颗,今晚的章语默非同寻常地性感。
“不需要你负责。”她站在我面前,伸手环住我的颈项。喝醉的女人,果真是不可理喻。
语默的嘴唇在我脸上吻着,细心而柔情似水。我心动了,晓佳,对不起。如果她的嘴唇在我看到你的画之前一秒落到我的唇上,也许我会就此接过主导权。
“语默,你值得一个好男人。”我只能这么说。我告诉自己要守住给你的承诺,我不希望看到她被我伤害。
“世上还有没有信守承诺的男人?”我听出她声音里压抑的抽泣,她是不是伏在我的肩头默默流泪?我的心狠狠地痛了,在她淡然神情的背后,抑或也有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
“有。”我回答了她。比如乔墨笑,愿意一辈子守着给顾晓佳的承诺。
她似乎知道我在说自己,感慨为何不早一点遇到我。我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刚才我就差一点听从欲望摆布。幸而理智让我警醒,我的Last order是顾晓佳。
“喝杯咖啡吧,或许你可以说说自己的故事。”我并非打听别人的隐私,纯粹出于关心。
章语默推开了我。经过方才的发泄,她的理智重新回来。她低头整理着自己,不想让我看到她哭花的脸。“对不起,我真的醉了。”就连声音也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知道。”这是一段插曲,在我们还没听清时戛然而止。
她告辞而去,匆忙的背影看上去凄凉无助。门关上后,我转头望着油画上白色的大鸟,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语默走后没多久,晓薇来了。令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也喝醉了。我想起来,今天是孟子桓、宋巧云结婚的日子,她是伴娘。
晓薇在水斗前拼命地呕吐,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情不自禁联想到刚送走的另一个女人。莫非她也参加了一场黯然神伤的喜筵?
“对不起,Joe,我不敢这样回家。”她漱了口,洗了把脸,脸色比方才好多了。她剧烈地呕吐,好像把胆汁都能吐出来,让我仿佛看到当年做了化疗后的你。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家。”水烧开后,我泡了一杯绿茶给她。
晓薇看着我的脸,眼神变得古怪。“Joe,你有了别的女人?”
我吓了一跳,确切地说是心里突然慌乱。晓佳,我没有做背叛你的事,但是我控制不了对语默的感觉。或许是她与众不同的Black coffee,或许是孤单的夜晚她恰好填补空虚,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刚才我差一点沦陷。
“没有。”我撒谎了。不,我和她之间的确什么都没发生。
顾晓薇伸出食指,她指的方向是我的耳垂。我下意识抬手去摸,红色的唇膏印。章语默的嘴唇在我的脸上肆意游走,我洗掉了脸上的口红,却遗漏了耳垂。
我尴尬地站着,证据确凿无法分辩。潜意识中我对你感到抱歉,我真的为另一个女人动心了。
晓薇转过头看着墙上你的油画,她看得十分专注。我沉默着,等待她的谴责。
“Joe,两年了,还要等多少个两年?”她并未回头,淡淡开口道,“没有人会责怪你放弃。”
我走上前,我的手指上有语默留下的唇膏痕迹,浅浅的一抹红艳在灯光下冷冷嘲笑我所谓的坚持敌不过寂寞的侵蚀。我低着头,脑海里浮现画上孤独的人影。你早就预见到了今天的局面吗?承诺最终败给了人类对寂寞的畏惧。
“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对姐姐都不再抱有希望了。”她接着说道,声音里有惭愧,但更多的是坦然。无望的等待足以把人逼向忍耐的极限,我能理解他们的放弃。
“晓薇,你能不能放弃孟子桓?”语言能粉饰一切,唯有事实才是最有力的论据。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比较,不吭声了。顾晓薇低下头就着杯口,喝了一大口我泡的绿茶。茶很烫,她刚含进口中又吐了出来。
“好烫。”她愁眉苦脸伸着舌头降温,被烫得流出了眼泪。
我不清楚这眼泪究竟是因为滚烫的茶,还是因为我提到了今天结婚的男人。
“我总觉得,如果连我都放弃了晓佳,她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就断了。”我在她对面坐下,从桌上为客人准备的纸巾盒里抽了一张,慢慢擦去手指上的红颜色。
章语默是个好女人,她值得一个认为她是最好的男人去疼爱。
我已认定,你是最好。

又到了星期天晚上,我没看到语默。星期五她离开之后,我有一种一直牵挂着什么,放不下心的感觉。
她不会来了吧。那夜我的拒绝,是不是让她感到了难堪?
结束营业后,我走到外面锁门。我听到了章语默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莫名的,一丝微微的喜悦浮上心头。我刻意忽略对你的内疚感,转身坦然面向她。
她穿着黑色的套头毛衣,新烫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膀上。她背对着路灯,晕黄的光线笼罩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从来没在星期天光顾,所以不知道。”我微笑着回答,将钥匙放进衣袋。
她走在我身旁,没问我的目的地,而我也没开口问她的方向。我们似乎就想这样慢慢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最荒芜的尽头。
她平缓柔和的呼吸突然紊乱,我的耳朵捕捉到人在深呼吸时略微夸张的抽气声音。语默侧过头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神温柔如水。
“你身上有咖啡的香味。”她轻轻叹了叹气,“你完全不该用Kenzo。”
我喜欢Kenzo青草味的香水,清新的味道能让我放松心情。那是在你昏迷之后不久,我走过太平洋百货的香水促销柜台,接过了售货小姐送上的试香纸。平时陪你逛街,你总是直奔二楼女装部。那天孤身前来的我,在准备踏上自动扶梯的时刻,茫然停下脚步。上上下下川流不息的人潮将我挤到一旁,我恍然失落感从何而来——你不在这里!
“先生,试试这个味道。”从旁边递上一张雪白的卡片,我无意识地接过。
淡雅的清香沁人心脾,我闻着试香纸上的味道,心头渐渐澄明。无论要等待多久,我相信你一定会醒来。
两年来,我实现了当年你对未来的大部分设想。只有Kenzo,那是我自己想要的。
“咖啡的味道,会随风而逝。”我笑了笑。卡布基诺、玛琪雅朵、摩卡,甚至是Black coffee,都会被风吹散。其实我应该坦率承认,我喜欢Kenzo。可不知怎么,我忽然很想听她的辩驳,我猜想她肯定会反驳我的论断。她是个固执的女子!
果然,她不服气了。她说:“无论哪一种,当你很久不接触,慢慢就会忘记。”
我看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有一抹洞悉岁月真相的睿智。我们的记忆,抵不过残酷时光的侵洗。
我害怕一旦我放开了你的手,你对这个世界会再无留恋。所以我必须记住你,顾晓佳。
我和章语默站在小区入口,我们真的住在同一个住宅区。我曾在车站载过语默,知道她就住在附近,没想到居然这么巧!
“你住几号?”出于男士应有的礼貌,我理所当然该送她安全到家。
“六号。”她的房子和我的相距并不遥远。或许当年来这里看房时,我们也曾遇见却不相识。
语默放慢了脚步。六号位于小区前端,从入口到她家楼下的路程很短,而这个夜晚漫长得让人无端生出了寂寞。
我和她,未知彼此背后的故事,但明白自己的孤独。
她问我,为什么她遇不到信守承诺的男人?她说,Promises don’t come easy,to keep it is even hard. 在路灯惨淡的白光下,她脸上的苍白让人不舍。
“我挂在墙上的那幅画,”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意思是如果两个人的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么你就该让承诺自由。”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清晰得让我灵魂颤抖。
晓佳,这是手术前你为我留下的退路。我是唯一读过那封信的人,也是唯一了解油画意义的人。可是今夜,我却把你的深意告诉了另一个还算不上熟悉的女人。
我匆忙告辞,今晚我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出现了偏差。我不敢保证,接下来理智能不能让我安全退出。
乔墨笑,我问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对章语默的Black coffee好奇?

我不能阻止顾客上门,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章语默的出现,我认为是上天给我的考验,它想知道等待会将人折磨得有多脆弱。
不管是软弱的妥协,还是坚强的执著,时间按照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往前走,被迫改变的永远是个人。遥远的中东,一场战争正在如火如荼。报纸、电视、网络,充斥眼球的全部是有关伊拉克战事的特别报道。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迅捷的生活节奏和大容量的信息,让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感,或者缅怀。
Joy说:爱情是快速消费品,而且不耐消耗。
我看后,莞尔一笑。也许我真的是游离于时代的边缘人,我相信爱情是天长地久一辈子的誓言,好比看到那个头缠绷带的伊拉克男孩,我有着真实的愤怒。
我找出Beyond的唱片,尘封已久,就像遗忘多年的梦想。在我没有遇到你之前,在你没有陷入昏迷之前,我的理想并不是守着这间咖啡屋。
章语默推门进来,她好像并未对我改播粤语歌曲显出意外之色。她的手优雅地撑着下巴,安静地听歌。
“是为了那个叫阿里的小孩?”这首歌是《Amani》,是Beyond对那些身处屠戮之地儿童最美好的祝愿。我听到她这么问,明白她懂我今晚听Beyond的用意。
我的感觉有点凄然,为我和她之间什么都不必说的默契。何其有幸,我居然能遇到她。何其不幸,我们相遇的时间错过多年。
如果在爱上你之前遇见章语默,我不会放手。
《海阔天空》、《光辉岁月》、《大地》……一首首经典的老歌听下去,我看到她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和我一样,在前尘往事中寻找到青春的回声吗?我们回不去,任年华似水。
我递给她纸巾,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一阵寂静。
她擦去泪痕,因为太激动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发现一抹红晕飞上她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女人的娇羞。
她终究是个女人,无论她表现得有多超脱。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我担心眼前这个美丽聪明的女人会让我左右为难。
即便我上午才对自己说过:她是上天给我的考验。
乔墨笑,我在心里敲起警钟,你还记得给顾晓佳的求婚誓言吗?
“家驹走了十年。”语默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挣扎,她还在为Beyond,或许也是自己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感慨。
十年!晓佳,我认识你也有十年了。
即使无法回头,时间在我的灵魂里早已深深刻下了属于你的回忆。那些光阴,那些甜蜜伤痛背后的故事,我不会忘记。
我松了一口气,将纷繁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14 As time goes by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否都是被Beyond的歌声吸引过来。我常常端着托盘走出吧台。每次当我往回走时,我看着语默的背影,总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坐得很直,时刻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个性最直接的反映就是行为本身,她是冷静知性的女子,一旦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即刻抽身而出。我欣赏她的知趣,但难免感觉她理智得过分。
人都有自己的矛与盾。我是这样,她也是。
我回到吧台,从杯架上拿了一个淡绿色的咖啡杯下来。有一次洗杯子时我滑脱了手,摔碎了一个。我原先想配一个和原来一样的杯子,但是找了很多小店都没有淡紫的花色了。后来无意中看到一个淡淡果绿色的咖啡杯,有青草的图案。我想起语默说过,她喜欢Kenzo青草味的香水。
我买下了它,混在整套咖啡杯中唯一的不同。但不知为何,我没给她用。
她看了一眼这个与众不同的咖啡杯,立刻猜出是我配不到原来的颜色。我一边用滚水烫杯子,一边奇怪她怎么会猜到。
语默略略得意地笑起来。“感觉你是有完美倾向的人,一定不会容忍完整性被破坏。”她摘下眼镜喝了口热咖啡,漂亮的眼睛在杯缘上俏皮地眨了眨,半真半假道。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可能买其他的颜色回来。”我往淡绿色的杯子里倒入热咖啡,轻描淡写地说。
她诚实地摇摇头:“Joe,你不是我的客户,我不必分析你的购买心理。”
我大笑,再次见识章语默的狡辩功力。我也不必告诉她,买这个杯子是因为她。
“客人点了什么?”她饶有兴味地看我做咖啡。
“维也纳咖啡。”我往咖啡表面加上发泡后的鲜奶油,向她解释何谓维也纳咖啡。“性价比很高。”末了,我开了个玩笑。和一个有趣的女人对话,我发现自己逐渐风趣起来。
她笑起来,红唇间露出了雪白的贝齿。她在我面前逐渐卸下了伪装,我还记得章语默第一次来喝咖啡时我们的对话。
她说:“我喜欢自虐。”那个淡漠疏离的女子,渐行渐远了。
我关掉音响,快十一点了。回头,发现她出神地注视着我。
“我们去唱歌吧?”她的提议让我微微一愣。KTV,好久不曾去过的场所了。
“我会走音。”我实事求是道。
章语默的微笑让我的心猛然跌落到温柔的海洋。她说:“我也是。”
我让语默在店里等我,一路小跑回到小区的车库,然后开车去接她。我有一丝雀跃,仿佛很久以前和你单独约会。晓佳,请你原谅我今晚的反常。
我们到了钱柜,被人头攒动的场面吓了一跳。上海这个不夜城,对很多人来说,夜生活刚开始。我不属于这种热闹,而语默的神情似乎也有一些错愕。
她年轻、漂亮,不知她的生活发生了什么,让她和那些时尚的白领有了不同。
我们等了一会儿,在耐心快被耗尽之前终于等到了一间小包房。我不明白为何她执意要等,而且否决了我开车去别家看看的提议。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她一边点歌,一边看着电视屏幕自语。
她点的是一首《当爱已成往事》,李宗盛、林忆莲合唱的版本。那么今夜,是为了告别吧?
和我一起唱吗?她递给我话筒。
音乐很美,尤其是剪辑了《霸王别姬》的电影画面拍成MTV。我心底有一丝疼痛,因为你很喜欢看这部电影。

真的要忘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语默说自己唱歌会走音,真的是太过谦虚。这几句她唱得很好,悲凉的无奈让我心头更痛。
“忘了你就没有痛,”我和她互相对视着合唱,“将往事留在风中。”
当“风中”二字还在房间中回荡,我已躲开章语默的目光。
忘不了的岁月,忘不了的人,即使唱了千百遍,你依然在我心里。

六点,我和语默结账后走出KTV。我想要请客,章语默坚持是她拖我来唱歌理应她买单。争论许久后,我们选择了Go Dutch。
天空是青灰色,你喜欢的颜色,你说这颜色有一种萧条过后一了百了的爽快。我深呼吸,空气极清新。
章语默打着哈欠坐进车内。昨晚,不,今天凌晨唱得尽兴,我竟然忘了她和我不一样,她还要去上班。
我万分抱歉,暗自懊恼怎么这般糊涂,赶紧说对不起。
她显然觉得我的道歉多余,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Joe,我喝了你这么多杯Black coffee,好歹该有点作用让我今天撑着不打瞌睡吧?”
她的话让我的内疚轻易飞走。
开车经过卖早点的小店,我停下了车。她还没吃早点,回家梳洗换衣服,一定没有时间了。“我下去买。”我在她拒绝之前推开了车门。
不清楚她喜欢吃什么,我就买了最大众化的豆浆和肉包回到车上。在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时,原先小小的忐忑被惊讶完全代替。
她好像饿了很久的样子。
“我很久没吃过热的早点了。”语默含糊不清地说道,嘟着嘴努力地把肉汁吸干。有趣极了,此刻的她看起来异常亲切。
我载过她一程,那天她除了拿公文包、大衣,手里还抓着一个苹果。那不会就是她的早餐吧?我的微笑忽然僵硬,转身伸长手臂从后车座上拿来纸巾盒。
让我震惊的并非她早餐吃什么,而是为什么我清清楚楚记得每一次和她的相遇?
车外,出门上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断地有人来买早点,然后匆匆离开。我发动了车子,汇入车流。
有一首歌在我耳边回荡,是章语默最后唱的英文歌。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y,
as time goes by.”
这是电影《卡萨布兰卡》的插曲,黑白胶片上英格丽•褒曼问亨弗莱•鲍嘉:“里克,我们怎么办?”
“我们将永远记住巴黎。”他这样说道。
相遇的时间已经太晚,而他们身上各有责任,于是不得不放开手。As time goes by,将那个人留在心底,不管未来能不能重逢。
一部伤感的老电影,一首伤感的歌,在这个早晨让我认清现实——时光流转,谁是我想记得的人。

我一直睡到闹钟响才醒过来。一夜没睡的后遗症让我在开店后频频打哈欠。我三十岁,比不上十年前生龙活虎的年轻人。
客人不算多,我走出吧台找了一张空桌坐下。顾晓薇进来的时候,我正撑着下巴闭目养神。
“Joe,没睡好?”晓薇拖了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从包里拿了一盒巧克力出来。
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睛明穴让眼睛舒服一点。“这是什么?”
“巧云和子桓给你的。”她微仰起头,打量我的脸,“你有黑眼圈,昨晚失眠了啊?”
我不想告诉晓薇,今天早晨我和语默在钱柜唱歌。我把巧克力推给她,“我不喜欢吃这个,还有几粒怡口莲一起给你。”我起身,准备去柜台拿给她。
“饶了我吧,Joe,我在Keep fit。”她赶忙收拾皮包,拉开椅子站起来。“我走了,下次来看你。”
顾晓薇推门出去时,正巧章语默走进来。她们在门口一个错身,擦肩而过。
“Black coffee?”我问道。
语默一脸倦容,她并不坐下。“我要回家睡觉了,Joe,只是来看看你累不累。”她这么说,还打了一个哈欠。
她走后,我百无聊赖地关掉音响。今晚的客人都是独自前来,一个人在桌前,一杯咖啡,落寞的身影。
Joy把孤单的人比作失群的候鸟,她说寂寞这种感觉随着失恋而迁徙。
我身心疲惫地倚靠吧台,望着你的油画出神。我们是被爱情放逐的人,在这个城市寻找同伴。

星期四去咖啡店开工的路上,经过书报亭时我买了一份报纸,就是Joy写专栏的那份周刊。
我的阅读顺序一般是从她的专栏开始,有兴趣的话还会看看最近有什么时尚信息。
Joy回复的邮件正是我为晓薇代笔的那封,没想到她真的会回信。可惜晚了一个星期,男主角和另一个女孩结婚了。
“最美好的承诺,是一生一次,给自己最爱的人。”Joy这样写道。
我觉得Joy正在变得温柔,不由联想起在我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都会来点Black coffee的语默。她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磨去棱角,逐渐柔弱。
我看不清内心的悲喜。说实话,我并不欣赏最初认识的章语默,满怀戒心将自己层层包裹。但此时她的改变,却更让我担忧。我恐惧让她改变的人是——我!
晓佳,我的承诺给了你,一生一次。
咖啡店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顾晓薇冲了进来。她跑得很快,气喘吁吁地奔到吧台前,头发凌乱。
“出什么事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看见她手上拿着的报纸,和我放进抽屉里的一模一样。
“Why?”晓薇大口喘气,没办法完整说一句中文,就用最简单的英文代替了。
“Why not?”我反问,“每个人都有争取幸福的权利。”
她瞪着我,深呼吸后安定下来。“那么你呢,为什么不去找你自己的幸福,干吗要多管我的闲事!”她用力紧抓报纸,似乎那是自己唯一能掌握住的东西。
“对不起。”我本以为能够为她做点什么,但时间晚了。邮件发出去后,一切就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我只是想为你争取一次机会。”
“Joe,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她失态地大喊大叫,终于怒火冲天地将报纸狠狠扔在桌面上。“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我不做声,内心有愧。想不到会引起她这么激烈的反应。发邮件时我没料到报纸会晚一期刊登,现在一切都成定局,的确让当事人尴尬。
如果只是发件人的名字一样,晓薇还能搪塞过去。偏偏我写的邮件中,他们三人的故事几乎原封不动,知情者很容易对号入座。
“巧云看过了,所有的同事都看过了。”她全身无力地趴上吧台光滑的桌面,“你没看到我有多狼狈。”
“对不起,晓薇。我没有恶意。”事到如今,我只能这么说了。我不是圣人,我同样会犯错,而且还错得不知如何补救。
晓薇和我都没注意有人走了进来,直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我们两个才发现。我愣了愣,以为他已经去美国了。
一看是他,顾晓薇的整个脸色都变了。她一把抢过刚扔掉的报纸,跳下转椅就想往外逃。
“晓薇,我看过了。”孟子桓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如果方才晓薇只是难堪的话,那么此刻她的神色只有用绝望二字才能形容。“那是Joe开的玩笑,是不是,Joe?”她求助地望着我。
“是……”这个烂摊子是我惹出来的,理所当然该由我收场。不过我只说了一个字,就被子桓粗暴地打断了。
“别再骗我!那条短消息,决不可能是巧云。”他的眼里像烧着一把火,连我这个旁观者都看明白了,何况顾晓薇。“她从不说爱我。”
“那又怎么样?孟子桓,当初爱她爱得要命的人是你!”晓薇昂起头,拍开他的手。“这是个玩笑,我们最好都这么想。”她在我们的注视下仓皇离去。
子桓呆在原地,转身看我。
“对不起。”我道歉,我的确做了一件错事。
他叹口气坐下:“能给我一杯Black coffee吗?”
我没忘记,这个男人和章语默一样,喜欢最纯粹的咖啡口味。他内心的苦涩,是不是比Black coffee更苦?
“你爱谁更多?”我将咖啡杯放到他面前。
子桓短促地笑了一声:“Joe,你觉得以顾晓薇的个性,她会让我再次选择吗?”
我微笑,坚定地摇头。

晓薇的事情让我情绪低落,尤其是这场风波由我一手造成。在超市遇到章语默后,我的心情才稍稍放晴。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不禁莞尔。
那天她皱着眉,表情异常严肃认真。听到她一本正经,甚至还带点厌恶地评价我手中的水饺难吃时,我觉得这个女人出奇地可爱。
我差不多每周必定有一两次要到超市购物。推着车经过生鲜产品区域,会听到婆婆妈妈议论哪个比较合算。但从未想过一个如她这般年轻的女子,会特意过来告诫我不要买某样东西。
语默看到我笑,追问我在想什么。我老实回答,的确我正在想那一场奇妙的相逢。
她的脸因不好意思绯红一片。我脱口而出当初的感觉,说她很可爱。话说出口我便后悔了。对女人说一百句恭维话她都不会厌烦,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要追求一个女人,千万不要吝啬溢美之词”之类的话。
但是对有些人的赞美必须放在心底。并非不恰当,而是说的人其实已丧失了追求的资格。
我推着车尴尬地离开,发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思想。语默没有跟上,还站在冷冻柜前发呆。
“怎么了,是不是正下决心再试一次这个水饺?”我调侃道。
她好像如梦方醒,劈手从我手中夺过推车的主导权。“不是,正在构思一个电视剧。”
我只知道她从事的工作是销售,她有一个不假辞色严厉苛刻的上司,其余的我一无所知。她不说,我自然也不会问。
我们是相像的人,泾渭分明守着最后的底线。
晓佳,我不知道再退一步的结果是摔落悬崖,还是飞到天堂?我只明白,自己的Dead line是你。


15 More than I can say


晓佳,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托起你正在输液的手,浮肿现象比上个星期更严重。如果此刻你醒来,一定会对镜子里的形象表示不满。你喜欢漂亮的人,好比张国荣。唉,该怎么说呢,他在昨天自杀了。
愚人节,生活处处给我们黑色的幽默。
我离开医院,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两年的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看到你渐渐衰弱,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晚上,章语默走进“幻影”。她坐在老位子上,语气忧伤感慨着张国荣的死。
白天的无奈心痛让我情绪失控,我的语气异常尖锐。她感觉到了,疑惑地看看我,然后转过身。
“这个画家,是不是过世了?”
我有没有说过,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的敏锐直觉,针对我的一举一动,我无处遁形。
你还活着,但我无从得知你是否觉得死亡也许比这样活着更好?记得手术前,我请假到医院给你打气。
你的头发剃光了,你不愿让我瞧见,特意向别人借了一顶帽子。
“Joe,万一……”我堵住你的嘴,不让你继续往下说。
“晓佳,你一定会平安无事。”我闭了闭眼睛,说服自己放下忐忑。若我丧失信心,你岂不更加担忧?“我等你,做我的新娘!”
你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苍白的脸颊飞上红晕。你拉开我的手,柔软的嘴唇轻轻吻着我的脸。“Joe,我有一幅画要送给你,在爸爸、妈妈那里。”
“是什么?”我每天都来医院陪你,没看到你画画。
“住院前画的。”你故作神秘,“我要陪你一起去看。”
你终究没来,是伯父和晓薇把油画送到我们的新家的。那时候我终日昏昏沉沉,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你放我自由去飞,你在给我的信中写道:“Joe,你一生都要开开心心,用微笑面对每一天,无论顾晓佳在哪里。”
我捧着你的信,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反而有一种空明。我等你,成为我的新娘!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无论兑现的日期究竟在哪一天。
“难怪她劝你让承诺自由,原来是她要离开。”语默的声音带着讽刺,刺痛我最敏感的神经。她对你的遭遇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指责你?
“章语默,我不需要你来指点迷津!”我刻意拉开和她的距离。即便她是朋友,也不能随随便便批评你。
她沉默了,放下咖啡杯买单。我的疏远语默一眼就能看穿,她自然会认为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羞辱。是,我的潜台词或许正是她在多管闲事。
我找给她零钱,她默默接过然后离去,没有像往日那样说再见。
不说再见,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相见。

一个半星期了,章语默一直没来。我每天都到午夜关门,Last order不再是Black coffee;我去超市购物,也不再有人冲过来说最好别买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极其辽阔,当我真心想要再遇见一个人时。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我会绕到语默楼下看看。玻璃窗和白色的窗纱映照出晕黄的灯光,她还没入睡。
我抬头仰望,在灯光的上方,是高挂苍穹的寂寞星星。亿万光年的距离总有一天能飞过,奈何它们都有各自的运行轨道,永远只能孤单守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脑海中忽然浮起杜甫的诗句,独行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我和章语默,是不是以后就像参商二星呢?
“非典”的横行逐渐占据各大报纸头条,咖啡店的生意渐渐清淡。她不来,让漫长的夜晚更加孤寂。倔强的女人,多半将自尊看得很重,那夜我的冷淡刺伤了语默。
顾晓薇也没有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她请了休假,没有人清楚她的行踪。我很担心她,毕竟是我的多此一举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况,可她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压力、烦躁让我的神经紧绷到崩溃的边缘。合作设计动画的工程师不止一次劝我给自己放一个假,我苦笑着谢过他的好意。我的身体能够逃到远方,但是心却无路可逃。
临近午夜,又一个没有章语默的夜晚过去了。我在吧台做着最后的清洁工作,模模糊糊闪过一丝想念。
语默用肩膀顶开了门,在门口望着我。“Joe,你有没有多余的保险丝?”说着,她从竹签上咬下一个贡丸。
看到她出现的刹那,我如释重负。原来,当她决定不再相见后,困扰我的感觉是舍不得。
我拿出保险丝,她说太短。我疑惑地看看保险丝的长度,安装在火表上绝对够了。
“我每次都要用这么长。”语默比划了一个长度,样子很逗,我笑起来。
我到她家去帮忙换保险丝,反正我回家也顺路。她在一旁打着手电,我突然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
好像我们是一对夫妻。
我拉下电闸开关,灯亮了。我是她的朋友,来帮忙而已。
章语默邀请我进屋坐坐再走,我想她是出于客气便借口时间太晚推辞。她坚持让我洗完手再走,想想到了人家门前,进门拜访一下也是应该。
我脱下皮鞋,穿上她准备的拖鞋走进房间。
客厅的墙上有一张八寸大小的照片,白色的低胸婚纱,纯情中带着一点点性感的妖娆。
穿婚纱的女人是章语默。她没戴眼镜,细致的五官在化妆师的巧手装点下更有立体感。我惶惑不安,她竟然是已婚女子!
语默故作轻松地谈起结婚那天,她的未婚夫无缘无故失踪的往事。难怪她要点Black coffee,的确只有最纯粹的苦涩才适合她的心境。
我油然而生怜惜,为这个坚强的女人。我不禁设想,她是如何战胜被人抛弃的痛苦的?
“难过的话就哭吧。”我不舍地说道。那夜喝醉后的她,伏在我的肩头幽幽地问:“世上还有没有信守承诺的男人?”此刻我读懂了她的失态,那是压抑许久后的彻底宣泄。
“收起你的同情,乔墨笑!”语默昂起头,不想让我看到她的脆弱。真是令人心疼的女子,即使一无所有仍然不需要施舍。
我冲动地抬起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肩膀后。还贷款、孝敬父母、养活自己,这副纤瘦的肩膀还要承受多少生活的重担?我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的身上有Kenzo flower的香水味,那朵美丽的红罂粟,在我的灵魂深处蛊惑地开放。
我的手从她的脸颊滑过,柔嫩的皮肤如丝,掌心的触觉传到心脏,引起一阵震颤。墙上的女人目光忧伤,表情哀怨,仿佛在质问远走他乡的情人为何负心而去。我给不起语默她要的承诺,我先给了另一个女人。
One night stand,短暂的身体慰藉对于章语默,那是一种伤害。
我的手回到自己膝头,在心底叹息。我和她相遇的时间,晚了很多年。
“我走了。”站起身,我告辞离去。
我看得到她脸上的犹豫,若她开口要我留下,我没有把握能不能坚持拒绝。一个漂亮的女人是男人的考验,特别是她正需要安慰。
她没有说话,放我离去。我们都是理智的人,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章语默恢复了每夜来咖啡店的习惯。我说过她的Black coffee免单,我也不再想尝试改变她的口味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执著,比如我对你的等候,比如晓薇对子桓的难忘,比如语默的Black coffee。
她每天都来,不管外面的世界已经被“非典”的阴影牢牢笼罩。有时候虽然整晚只有她一位客人,却比宾客盈门更让我充实。原来古人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种感觉是真的,知己良朋一个就足够。
语默担心我的营业额,常常劝我在“非典”期间还是歇业为妙。我笑笑,不置可否。关门的话,我又怎能天天都看到她?
漫长的黑夜,章语默的出现填补了我内心的空白。
我仍然坚持Black coffee请客,她见说服不了我便开始点其他咖啡,试图增加我的收益。她是个好女人,一直都是。
我关掉电灯,在黑暗中为她做咖啡。朗姆酒是用甘蔗为原料制成,和咖啡融合后,便成为一杯具有热带风味的咖啡了。
我往咖啡杯中舀了半勺砂糖。语默喜欢纯粹的咖啡味道,我为她做的各种花式咖啡尽量控制砂糖、奶泡等分量,以便适应她的口味。滚烫的咖啡倒入杯中,融化了砂糖。
我拿起旁边的酒杯,里面是我准备好的朗姆酒,轻轻倒在咖啡表面。
“我看到过你为别人做皇家咖啡,很美的火焰。”她轻声说道。空气中除了咖啡、朗姆酒的芬芳,还有她身上暖暖的香气。Kenzo flower给人的感觉异常温暖。
我用打火机点燃咖啡上的朗姆酒:“希望你喜欢。”
章语默的脸在微弱的火光中慢慢清晰。即使在黑暗中,即使我闭上眼睛,我也能看见她。
她说没见过比我更喜欢笑的男人。我听得出她的语气含有微妙的情愫。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顾晓佳,因为你喜欢看到我的笑,所以我答应你一生都会让自己微笑着面对生活。
“一个女孩对我说,既然我的名字中有个笑,那一定是老天要让我多笑。”我放下咖啡杯,在黑暗中看着对面的语默。
“是画画的那个女孩?”她冰雪聪明,一猜即中。
晓佳,我不能再隐瞒你的存在了,我想回到你身边。
“是。”我坦然回答。
章语默放弃了追问。

时光慢慢流逝,医院里开辟了发烧门诊,对待高烧不退的病人各个都如临大敌。这场疾病来得突然且凶猛异常,折磨着我们本已脆弱的神经。
离开医院,我开车经过药店时买了一箱力度伸。报纸、电视、广播提醒市民,每天补充维生素C,能增加抵抗力预防感冒,对非典也能产生一定的预防作用。
不知真假,但增加抵抗力总不会有错。特别是语默,她每天上下班都要搭乘地铁,感染头痛脑热的机会太大了。
我关心她的健康,在不知不觉间她在我生活中的比重越来越大。
也许语默也有同样的感觉,当她从公文包里拿出盒装口罩时,我发现她脸颊微红。
其实我并不需要口罩。出行有车,咖啡店最近几乎无人光顾,而且我也不能戴着口罩做咖啡,更何况口罩会让我不由自主联想到医院。但我收下了,不忍辜负她的好意。
语默像是松了口气,她的手机铃声在她准备对我说什么时突然响起。我做着自己那杯绿茶咖啡,安静地听她回电话。
“相亲免谈。”她的语气异常决断,不像她平时说话的口吻。
我没问过她的年龄,你常常说“年龄和体重是女人最大的秘密”,同时我也没有探听的理由。不过以我的推测,她应该超过二十五岁了。
她挂断电话,转回我面前。“为什么不去?”我好奇问道,即便不喜欢相亲这种模式,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的反对语气。
章语默拿着银制小调匙搅拌她的咖啡,身形看起来落寞感伤。“我跑掉的新郎就是相亲认识的,”她摇了摇头,“我有心理阴影。”
原来如此!那个男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有没有想过爱他的女人会从此不快乐下去?我平白无故生起气来,为了不负责任的男同胞。“你想过理由吗?”我管不住内心的悸动,越过自己划下的界限。我曾把她拒于隐私的门外,今晚我却频频犯规。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想出的理由也具有戏剧性。我喝了一口加入了Black coffee的绿茶咖啡,微笑着问道:“你希望是哪一个?”
她看着我,慢慢收起玩笑的神情。如我所料,她选了后一个理由。美丽宽容,聪慧敏锐,这样的女人,即使我中了一千万,我也舍不得放弃。那是在听到她的答案时,我脑海中闪过的最真实想法。
我拿了一颗吉百利怡口莲,轻轻翻过她的手,放在她的掌心。灯光下,她手掌的纹路清晰可辨,爱情线的前端有纠缠的枝节,以后则一帆风顺。
我的手指慢慢合拢,几乎就将握住了她的手。语默忽然问我为什么要买红色的车,记得很久之前她就说红色不适合我。
她提醒我现实,红色,那是顾晓佳你的颜色。我已没有资格,握住她的手。
我松开了自己的手,望着对面粉蓝色调的墙壁上你留给我的油画。好几年前我看你画画,你用最热烈的红色画秋天。你说:“这是热情的颜色,能让人想起生命中激动人心的瞬间。”第二天,我带着你去北京看香山的红叶。
刻下最深痕迹的人,仍然是你——顾晓佳。我伤感地笑了笑,“画画的女孩叫晓佳。”我告诉章语默,因为你热爱这种颜色,所以我买红色的Polo。
她的神情有一抹黯然,仿佛一个满心期待礼物的小孩结果发现什么都没得到。我看得到和她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我们彼此吸引。
语默喝完咖啡,剥开了怡口莲的糖纸。“我走了,Joe。”她微微一笑,告辞而去。
我透过玻璃窗望着她的身影融入无边夜色。语默,我该怎么开口说?
我们没有未来。


16 I knew I love you


八点钟敲过之后我又一次打开门看外面空荡荡的马路,章语默仍然没有来。这段日子我习惯了她每天很早就来喝咖啡,也习惯了给她一杯力度伸补充维生素C,连着两天没看到她,不免失落。
她或许是有什么事吧?我在她专属的位子上坐下。每个夜晚,她就从这里看着我。
CD是顾晓薇送给我的礼物,欧美经典情歌合辑。想到许久未有晓薇的消息,我不禁担心。晓佳,我打电话探问过伯父、伯母,他们说晓薇去了外地。
SARS四处肆虐,希望她平安无事,否则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莽撞。
我翻开上星期的报纸,找到Joy的专栏。写信的男人说自己并非心爱女人的第一选择,是她寂寞时候的替补。
“失恋在城市中横行无忌,我已找不到半点同情。没想到居然见到了比失恋更悲惨的单恋。‘单’这个字眼意思简单明了,就是你不可能得到回应。”Joy在回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她说单恋的人只是习惯了爱人这种感觉,然后被不计较回报的自己所感动。说穿了,单恋不过是一种病态的爱情审美。
我也曾单恋过,那时候你是别人的女友。每天清晨我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停止爱顾晓佳”,到了晚上临睡前我发现这一天满脑子依旧是你。
当一个人的存在变得如呼吸那般自然,刻在心底的感情便永难泯灭了。
我收起报纸,下意识地再望望门口。章语默的存在,似乎越来越让我习惯。
我做了一杯你钟爱的拿铁,放在油画下方的桌上。飘散的咖啡香气,你能不能闻到?
“无论哪种味道,当你很久不接触,慢慢就会忘记。”这是某一个夜晚,章语默走在我身边时说过的话。
关于她的一切我都保留着鲜明的记忆,包括Black coffee。如果有一天我和她告别,我需要多长的时间,用来忘掉这种味道?
咖啡冷了,我拿到吧台倒入水槽。在章语默出现之前,我常常会为你做一杯咖啡,仿佛你就坐在角落静静地陪着我度过寂寞苦闷的夜晚。
门被推开,她走了进来。看到熟悉的纤细身影,我情不自禁微笑了。
语默径直走向我,柔和的光线打在她姣好的面庞上,看起来如上好的瓷器。我甚至有一股冲动,想亲手感觉温润如玉的触感。
“老板,Last order。”她在我面前坐下。
今夜的章语默和平日稍稍不同,恍如混沌中找到了方向。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有了如此的改变,连她的Last order都换成了摩卡。
她喝完杯中的摩卡咖啡,心满意足地放下杯子。“谢谢你,Joe。”
我耸了耸肩表示不解。一杯咖啡,何必言谢?而且摩卡还不在免单之列。
语默的笑容益发温柔,摘下眼镜后的她褪去书卷气和严肃感,显得柔媚亲切。“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摩卡。”
章语默的摩卡!是啊,在我们彼此尚未看清之前,她已经特别到成为我一个人的顾客。不知还有谁,会依她的口味用心调制与众不同的咖啡?

我把Notebook借给语默用。她离开咖啡店的时间通常很晚,回家还要写电视剧本的对白稿,睡眠不足会影响到抵抗力。我出借笔记本电脑的意思很明确,让她喝咖啡的同时不耽误写作。
我们之间感觉微妙,在暧昧的边缘走钢丝。出于朋友间的关心,我大可以请她早点回家。可我说不出口,或许更恰当的说法是我不想开口。
感情的天平渐渐倾斜,看不到章语默的时候我会想起你,然后陷入深深的自责,我明白自己正在背叛你。然而当她走向我,一切拒绝的词汇都从我的脑海中不翼而飞,我舍不得和她说再见。
我是个差劲的男人,在坚持与放弃两者间苦苦挣扎。晓佳,我放不开和你十年的感情,我同样清醒地知道自己为章语默动了心。
昨晚,她坐在角落里写剧本。我把咖啡端过去给她,好奇地看她写了什么内容。这是一个都市爱情题材的电视剧,我已经听她翻来覆去构思了好几个夜晚。
我看到了她写的人物小传,男女主角都戴眼镜。她解释道因为有一家眼镜公司提供赞助。我忽然想起你画过的漫画:一对男女热吻,两副眼镜也激烈地碰撞出“火花”。那次你还特意戴了一副眼镜拉我做试验。
“接吻的时候,会不会很不方便?”现在的电视剧,断断少不了亲热的镜头。从拍摄角度考虑,重新设定会比较好。
她端起咖啡杯,像往常那样摘下眼镜喝了一口。她说:“只要有一个人拿掉眼镜就可以了,顺便还能拍一个特写。”
我和她并肩而坐,只要微微侧过头就能吻住她的嘴唇。她摘下了眼镜,我能够“方便”地吻她。
《Right here waiting》让店堂内的气氛变得浪漫唯美,若是热恋的情侣,此刻一定会亲密地拥吻。我站起身,往吧台走去。
这首钢琴曲,是你最爱听的音乐之一。
在我起身离开后,我听到语默柔软的声音“或者去配隐形眼镜”。这一句解释,听起来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经过美式眼镜城,我走了进去,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直接开口说明意图:我想配隐形眼镜。
售货小姐极为热情周到,知道我从未佩戴过隐形眼镜,不厌其烦一遍遍教我怎样让薄薄的镜片服帖在眼球上。
鼻梁卸下了框架眼镜的负担,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眼前的世界却一样清晰。隐形眼镜,应该能入选改变人类生活的一项重大发明吧?
我开车回到咖啡店,等待章语默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终于,她推开门走了进来。当我和她的眼睛第一次毫无阻碍地彼此直视,我们同时看清楚藏在心底的一缕情丝。
只要走出吧台,我就能将她拥入怀抱。距离,很短。
我看着她,眼角却映入你的画。若我戴的是框架眼镜,她所站的方位不可能让我看到墙上的油画。可今晚我戴上了隐形眼镜,而且还是“全方位视角”,真是绝妙的玩笑!
我走不出吧台,我放不开你的手。距离,很长。
语默很早就告辞了,只喝了一杯咖啡。我望着你的画苦笑,仿佛看到你拉着我哀求:“Joe,别离开我!”
晓佳,我不会走了。
我疲倦地坐下。挣扎是痛苦的体验,而停止挣扎后竟然是一种空虚。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直到有顾客上门。
我张开眼,习惯性地准备去拿眼镜。发现桌上空无一物而我又看得分外真切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戴着隐形眼镜。
进来的男人非常英俊,通俗一点的形容就是“Girl killer”。不过他看起来情绪糟糕,就像我刚才的感觉——空虚。
他不点咖啡,问我有没有酒。
做皇家咖啡要使用Brandy,爱尔兰咖啡要用到Whiskey,朗姆酒也是我经常用到的搭配。但我还没试过单卖洋酒,毕竟这里不是Bar。
“对不起。”我卖咖啡,不卖酒。
他抬头看我,深邃的眼眸有一层心灰意冷。这个男人很绝望,若不是为了事业,便是因为感情了。我起了恻隐之心,走回吧台倒了一小杯Brandy端给他。
他轻轻晃着酒杯,在我要转身之际问道:“同时爱两个女人,是不是坏男人?”
我无法回答,我也想找个人问同样的问题。

白天我去医院看你,遇到了你的主治医生。他乐观地说你的状况正在逐步好转,检查时甚至对刺激有了轻微反应。
我抑制不住激动,三步并做两步赶到监护病房。虽然你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和以前并无分别,但我相信你一定在拼命努力想要回到这个世界。
晓佳!我捧起你的手,手背上有输液针头留下的痕迹,一个个触目惊心。我心疼地吻着这些针眼。答应我,顾晓佳,我们都不要放弃!
两年前,在我们结婚前夕,我发现你在浴室里晕倒。起初我以为是你洗澡时间过长缺氧所致,但越来越不对劲。你天天发低烧,而且双手会经常性抽搐、颤抖。医院的CT报告让我们掉入了冰冷的深渊,你的脑子里有一个肿瘤。
你不敢动手术,毕竟是开颅,医生也坦白承认有风险性。我还记得你哭着对我说:“Joe,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你!”
我恨不得和你交换命运,为什么老天非要让你承受病痛?可我唯一能做的事不过是尽力安慰你,让你相信医学。我提出立刻注册结婚,想让你安心做手术。
“Joe,等我的病好了,我要穿着婚纱嫁给你。”你含着眼泪拒绝我的提议。我知道你在担心万一手术失败,婚姻会成为我良心上的负担。
无论结果如何,你——顾晓佳,将是乔墨笑今生的新娘!我单膝跪地,再次向你求婚。
脑海里掠过两年前的片断,仿佛电影中的定格镜头。我真心诚意许下承诺,未料到两年后同章语默相逢。
七点钟,我拿出一个玻璃杯,放入一片力度伸泡腾片。语默推门进来,我将热水倒入杯中。“非典”还未过去,这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她乖乖接过,一口气喝完。她对我完全撤除了心防,表现如同我是她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她的感觉把我逼上悬崖,我做不到同时爱两个女人。
“Joe,你是去探病吧?”她的背后是你的画,展翅高飞的白色巨鸟化成了你。我头晕目眩,想伸手抓住你。她继续问:“严重吗?”
以往的她若是察觉我不愿深谈便会立即转移话题,今夜我的不豫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为何紧盯不放?
“章语默,你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我控制不了自己,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她受伤了,被我的冷淡疏远,也许还有敌意重重刺伤。她的眼泪在灯光下晶莹透明,我的心负荷不了袭来的疼痛。
“是我没有资格。”我是一个卑鄙的男人。章语默陪我度过寂寞的夜晚,我害怕真相会让她从此消失。“我做不到背弃诺言。”这就是真相,我在等今生最爱的女人醒来。
我缓缓地说着我和你的故事。两年中,我遇到不少对我明白表示好感的女人,每一次拒绝都不需要任何解释。语默不同,她有权得到我的理由。
她含着眼泪听完,然后问我值不值得。
我对你的爱,从来不曾消失,即便在我为她心动的时刻。“我爱她,就这么简单。”三个字,最单纯也最不容辩驳。
章语默留下喝了一半的咖啡回家了。Black coffee,今晚我们的心情却是Blue。

五一长假期间,我接到了顾晓薇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悬了很久的心总算放下了。
“你去了哪里?知不知道很多人担心你?”子桓来过几次,因为“非典”他的签证签不下来,赴美进修的计划暂且搁浅。
“我在北京,我很好。”
My god!不过她能打电话来,至少证明现在非常健康。“你去北京干吗?”我不记得她有朋友在首都。
“Joe,我在酒吧认识了一个歌手,和他在一起。”我看不到电话那头的晓薇,但我听得出她的伤感。“我理解你的执著了。有些人是代替不了的。”
我心下恻然,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晓薇,我曾经动摇过。
“Joe,我想回家了。”她的声音很累,好像翅膀被打湿的小鸟,再也飞不动。
我知道她的顾虑,这里有困扰她的感情纠葛。她想飞走,结果最牵挂的仍是那些人。“面对问题,才能最终解决。”我只能这么说了。
和晓薇通完电话,我给刚进门的一对情侣送去Menu。抗“非典”的战役接近尾声,咖啡屋的生意逐步好转。只是有个常客,一星期没来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就此决定告别。
章语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刹那,我内心如打翻的五味瓶,根本分不清酸甜苦辣。我能确定一件事,若那夜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会不甘心。
她淡淡地微笑,予人的感觉却是暖洋洋,仿佛是五月的轻风,带着春夏相交时特有的清爽温和。反而是我,看她的时候总是觉得愧疚、心虚。
语默坐在她固定的位子上。她是个顽固的女子,坚持点Black coffee。我曾试图改变她的执著,但此刻我明白,正是她的固执吸引着我。
我们是相像的人,在这个瞬间变幻的世界,守着自己的坚持。
“带我去医院,让我看看她,可不可以?”在我低头找零钱给那对情侣的时候,我听到她这么对我说。
这又何必?撕开的伤口已经惨不忍睹,难道还要再往上撒盐?我不能答应她的请求。她的健康美丽,正是你失去的那些;而我对你的感情,恰恰是她所无法拥有的。命运和我们三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兜兜转转之后看清阴差阳错是我们今生的结局。
那对情侣相拥着离去,说着旁人听来肉麻的情话,不外乎“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很久以前我闲着无事翻阅晓薇带来的报纸,无意中翻到Joy的情感专栏,她说自己不相信永远,相爱的那一刻恋人自以为看到了不变的未来,但爱情随着时间逐渐苍老。她问读者:还记得上一次承诺的时间吗?
我记得,我这一生只对顾晓佳一人承诺过。
Joe,我想让自己彻底死心。语默轻轻说道,望着你的画背对着我。
面对问题,才能最终解决。就在不久前,我刚劝过顾晓薇。如果必须面对面才能斩断纠缠,我愿意带她来见你。
“好吧。”我答应了语默的要求。


17 That’s why you go away


晓佳,我带章语默一同来看你。
电梯在十五层停下,金属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你会不会怪我,带一个不认识的人来看你,尤其还是她?
语默坚定地迈出电梯,我看着她的背影。倔强的女子,她固执地要求结束。我该成全她,也成全我自己。
我跟上她的步子,打开了通往病区的门。
长长的走廊,在星期二下午三点非探病高峰时段沉肃可怕。偶尔响起召唤护士的铃声,凄厉地久久回荡。
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喜欢医院,我本能地恐惧着死亡这个词汇。可是两年来,因为你的缘故,我渐渐习惯了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
房门打开,八号床的女孩拿着苹果走出来。她剃光了头发,我昨天听照顾你的护士说她这几天就要动手术了。
她很年轻,刚刚大学毕业。
她看看语默,眼神好奇却没多问。她闻着苹果,说如果会像你那样昏迷还不如死亡。我的心猛地抽搐,当年你也恐惧,却是害怕死神。
“等你好了,我请你喝咖啡。”我笑着鼓励她。我所能给予的是祝福,只是没把握上天会不会理睬。
章语默没说话,沉默地看我和她拉钩定下约定,看她走进盥洗室。我告诉语默这里大部分都是肿瘤病人,她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神色。
我们走到监护病房门口,我的手握住门把,回首看她。
她的脸色苍白,小巧的贝齿紧张地咬着下唇,嘴唇微微泛白。“你确定要进去?”我最后一次询问。
她肯定地答复,牙齿放开了嘴唇。我打开门,和她走进去。
看清是我,值班的护士笑了笑暂时离去。你的情况基本稳定,即使有状况发生我也会及时按铃通知护士台,所以每次我来看你,她们都会知趣地留出单独空间给我们。
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默站在对面。她看到了你,你安静地躺着,对我们的挣扎犹疑一无所知。
是,我真的想过放弃,面对一个比你更了解我的女子,面对许多人苦苦寻求一生都难以碰到的灵魂伴侣,我曾迷茫过。
你早就许了我自由,知晓我们故事的人都劝我放手。若此刻我转身而去牵起她的手,没有人会反对。
除了我自己!
我在悬崖边缘背过了身,我永远不想知道再往前一步究竟是坠落深渊还是飞向天际。我心里明白,无论是哪一个结果,我必定会对另一个耿耿于怀。既然终究不能释怀,那还不如维持现状。
有人会认为我软弱,有人会说我逃避,甚至于有人还会认定我自欺欺人。生命中如果不曾出现章语默,如果不曾有这一段邂逅,他们又会如何看待我的等候?
因为爱而执著,难道真是一种痴傻?
语默看着你,然后又看着我。她是那么善良灵秀的女人,她支持我的决定,即便她已为此伤心难过。
我们离开你时,十五床的老伯离开了人世。从病房门前经过,家属悲痛欲绝的哭声让我的心情更加阴郁。我不喜欢医院,在这里我逃避不了直面死亡。
电梯指示灯一层层往下降,在五楼停了一下。进来两个中年妇女,旁若无人地夸耀自己的孙子孙女有多好玩。语默往我身边靠了靠,她略略抬起头,忧郁的目光从我脸庞快速掠过。
我知道,她闻到了Kenzo的味道。
外面的天空很蓝,空气里不再有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阳光照在我身上,照不进我内心深处阴暗的角落。
章语默转过头看着我,她微笑的脸比蔚蓝的天空更动人。她说:“Joe,为我做一杯Irish coffee吧。”

Irish coffee,我记得曾经把语默比作这种咖啡。用Whiskey调和,成熟中带有忧郁。
我走进吧台,拿出酒精灯,还有为Irish coffee特制的杯子。杯身上有两条金线,分别代表威士忌和咖啡的容量。
这是最难做的咖啡,但同时也是最好喝的咖啡。
我看别人做过,店主一边往杯中倒入威士忌,一边对我说:“做Irish coffee最重要的技巧是掌握恰到好处。”
威士忌的容量约为一盎司,多了则会影响咖啡的味道。我往咖啡杯中舀了一小匙褐色的砂糖,语默不喜欢太甜的口味。然后我拿出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最著名的有四大类,苏格兰、爱尔兰、美国、加拿大。你知道为何要用爱尔兰威士忌吗?”我打开瓶塞,微笑着问她。
她略一沉吟:“苏格兰威士忌用泥炭熏焙,会有烟味;美国威士忌,有橡树的芳香,但一杯咖啡香味混杂,太喧宾夺主;加拿大威士忌,口感轻快,不符合Irish coffee成熟中带有忧郁的风格。”她看着我,狡黠一笑,“最重要的是,Irish coffee当然要用爱尔兰的威士忌喽。”
和她谈话是愉快的体验,每个话题她都能说上几句。金黄透明的酒液缓慢注入咖啡杯中,我小心翼翼地控制威士忌的容量。
“Joe,这是我的Last order。”
我的手一颤,酒液的流速一下子加快。威士忌,太多了。
放下酒瓶,我凝视着面前的女人。
那天她说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我已然预见今天的结局。只不过真正面对时,心痛的感觉超乎我的想象。
Last order,章语默的潜台词是告别。
人生有聚必定有散,相聚的时光总是小于分离。我留不住她离去的脚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牵住她的手。
“对不起,我无法做完。”我熄掉酒精灯。Irish coffee,我怎么可能在确定她要离开后,还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从容镇定?咖啡和威士忌的比例不对的话,绝对不是完美的Irish coffee。
语默跳下转椅,拿起放在一旁的皮包。她看我的眼神有惋惜、无奈,唯独少了犹豫。我们都已做出选择,并且相信这是最好的抉择。
她走了,走出我的视线,也走出我的生命轨道。我的天空划过一颗叫做“章语默”的流星,绚烂过后不留痕迹。
我看着你的画。我守住了承诺,晓佳,可为何感觉到的仍是孤独?

顾晓薇从北京回到上海。多日不见,她明显瘦了,下巴变得削尖。
看到她平安无事站在我面前,我不是不高兴。但她的消瘦让我生气,这个丫头还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拜托,现在流行骨感好不好?”晓薇听着我的数落,翻翻白眼以示我的落伍。
“流行趋势再怎么变化,健康永远不会被淘汰。”我端给她一杯玛琪雅朵。
晓薇端起杯子,“咕嘟嘟”一口气灌下,看得我瞠目结舌。虽然有评论家说玛琪雅朵最好的喝法就是一气喝完,但现实生活中未必人人会这么做。至少以前顾晓薇的喝法极为淑女。
她的嘴角沾着雪白的泡沫,我拿了纸巾盒递给她。晓薇抽了一张轻轻擦拭嘴角,一边对我说:“Joe,我刚去过医院。”
“晓佳还是老样子。”我淡淡说道,平心静气。
她把空杯子推还给我:“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决定放弃?”
章语默曾让我在放弃和坚持的边缘徘徊。我无从得知未来是否会出现比她更吸引我的女人,但在她和你之间,我选择了你。时至今日,我再也找不到弃权的理由。
“不会。”我回答道。那一天已经过去,我们同时让暧昧停下了舞步。
晓薇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不可能知晓章语默的存在,更不会知道我差一点背弃诺言。如果爱情的不再完整是一种背叛的话,那么我无法否认背叛了你,即使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会的,Joe。哪怕以后还是会想念他,我决定了。”她摊开手做无奈状,“所以今天我辞职了,我的人生不想再同宋巧云联系在一起。”
顾晓薇和宋巧云的友情从中学开始,巧合的是高中、大学甚至工作都始终在一起。仔细算算,已经十多年了。想不到最后仍然为一个男人分崩离析。爱情,的确是一把伤人的剑。
“有什么打算?”我问道,递给她怡口莲。三月初一位顾客送给我的结婚喜糖,到今天还没吃完。晓薇不像上次那样用减肥做借口推托,剥开了糖纸。
“我没想好,先休息一阵子吧。”她刹那闪过了茫然神情。
“既然这样,先来帮我的忙,好不好?”我提出建议。章语默不再来了,她的缺席让我的寂寞更加刻骨。
至少眼下,我还不能克服期待她到来的习惯。

我在超市再次遇到了语默。这是自她点了Last order后我们首次见面。
人很多,周围一片嘈杂,她排在我旁边的收银长队中。
“好久不见。”我尚在组织支离破碎的语言,她先开口问了好。她的神情坦然,甚至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仿佛我和她只是偶遇却很不凑巧认识的路人,出于礼貌不得不打招呼。
“最近很忙?”我堆起笑容,客套地问。掩饰,谁不会呢?
语默看到我的购物车里摆放的一盒水饺,仍旧是当初她冲过来告诉我很难吃的牌子。一切都依旧,改变的是我们两个。最开始的路人甲乙,曾经离爱情一步之遥。
我也看了看她推着的购物车,雀巢速溶咖啡。有一天深夜,我走进她的家。她为我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我没有喝,任它在茶几上慢慢冷却。那个晚上我听到了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我的心比不放糖不加奶精的咖啡更加苦涩。也许就在那晚,我被这外表坚强实则内心脆弱的女子深深打动了。
我不止一次说她固执,因为她始终不放弃我认为太苦的Black coffee。可我同样是固执的人,因为我始终放弃不了你。
我排的队伍移动比较快,而她的队伍一动不动。排在我后面的顾客催促我往前走,我看着章语默。
“再见。”她淡淡地说道,语气波澜不惊。
结完账,我提着购物袋离开。经过旁边的收银台,我看到章语默正把选购的商品一样样摆放上收银台。下一个就要轮到她结账了。
我走过去,命令自己不许回头再看。
习惯,真的很难改变。

辞职后的顾晓薇到咖啡店帮忙,营业时间提早到上午九点。我的生活状态基本维持原样,白天在家做动画设计,到下午六点去咖啡屋和晓薇交接班。中午晓薇会过来和我一起吃饭,通常是她买的盒饭。
晓薇喜欢看电影,利用吃饭的时间把我们收藏的碟片全部看了一遍。她和你的兴趣差不多,偏爱浪漫的爱情故事。
《甜蜜蜜》是顾晓薇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你也很喜欢。和你一起看时,年轻的我喜欢Action movie,觉得《甜蜜蜜》节奏太慢,看到一半就睡着了。现在想和你一同看,却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
我收拾茶几上的饭盒挡住了晓薇的视线,她左右腾挪想绕开我,同时连声叫唤:“要结束了,别挡住我,Joe!”
我回头看着电视屏幕慢慢坐下,不想再错过结尾。当年你和我讨论过影片的结局,称赞非常经典。可惜我睡着了一无所知,你还笑着说自己是“对牛弹琴”。
影片开头我还记得,黎明坐在到香港去的火车上,叫醒背后的一位乘客,然后独自离开车站。我想起来了,当初我曾辩解男女主角叫黎小军、李翘太普通,所以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你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应该叫做乔墨笑和顾晓佳?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邓丽君的歌声中,黎小军和李翘在商店橱窗前相遇了。镜头回到黎小军乘车初到香港的情景。他叫醒了背后的乘客,然后独自离去。那位乘客之后也一个人离开了车站,回首望去,正是刚刚到香港的李翘。
于开始处结束,缘分弄人。电影给了一个希望,他们在人海中重逢,然而有些人却是不得不分离。
顾晓薇沉默的时候一定是在想念孟子桓,就像我总是不期然想起章语默那样。思念没有开关,我们无法自由操控。一些人明知多想也没有用,却仍然不由自主惦记。
“Joe,我去开店了。”晓薇从沙发上跳下来,穿上拖鞋往门口走。
“晓薇,孟子桓有没有找过你?”我看着她的背影问。她的脚步略略一停,但很快继续前行。
“我祝福他和巧云白头偕老。”她在门口换上鞋,打开房门,“心甘情愿的选择,就不应该后悔。”
我心甘情愿地选择继续等待顾晓佳,放弃了章语默,我不应该后悔。但看到黎明和张曼玉在纽约街头重逢,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在超市第一次见到的语默。
我拉开窗帘,放进一室光明。明晃晃的阳光让我的眼睛一下子难以适应,有点痛。今年夏天异常的炎热,骄阳似火。
晚上,我一个人在店里。平时晓薇会逗留到八点左右暑气消散后才回家,今天她有网友聚会提早走了。
客人陆陆续续结账离开。快十二点了,我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剩下头顶那盏橘黄色的吊灯。
再过十五分钟,我会关门回家。
耳朵里传来店门被推开时丁零当啷的声音,晓薇在门把上挂了一串小铃铛。她说这样会让客人在进门的同时感觉到店主欢迎的态度。
我抬头职业化地微笑。看清楚走进店堂的人,习惯性的笑容变得由衷喜悦。
进来的人是她,章语默!
像漫长的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我终于又再见到了她。


18 Forever love


章语默向我提议道:“这一次,让我为你煮一杯咖啡。”
从我们相识至今,我站在吧台内,她坐在吧台外,这是我们固定的位子一直未变。她白皙的手搁在桌上,纤长的手指上有一枚流光溢彩的钻戒。
时间,是指间流过的细沙,最后成为灰烬。上一次我没能完成她的Last order,两个多月后,她找到了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我感到安慰,但同时也失落。
从柜台内找出酒精灯,我转身从身后的酒柜拿出一瓶爱尔兰威士忌。回过头面对她,我笑着问:“Irish coffee,可以吗?”我相信自己的笑容,完美地掩饰了遗憾。
语默淡淡的笑容加深了,就像过去很多个夜晚,她为我们之间存在的默契展颜而笑。找到一个心有灵犀的朋友,值得庆幸。
我和她交换位置,坐上她常坐的转椅。
她做Irish coffee的样子极其专注。今晚的她特别优雅迷人,有一句名言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丽”。在我们分别之前,她留给我最美的一面。这一生,我恐怕都难以忘记章语默微微眯起眼睛,往咖啡杯中倒入威士忌的模样了。
她在吧台内忙碌着,旋转着杯子用酒精灯烤杯。褐色的砂糖晶体慢慢溶化,语默迅速移走了杯子。另一边,咖啡壶中的曼特宁咖啡也已煮沸,咖啡和威士忌两种香味混合在一起,浓郁得让人光是闻着就已醉了。
咖啡的容量要切齐杯身上缘的金线。她再次微闭双眼,小心翼翼地倒入咖啡。
章语默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在心里一遍遍刻下她的样子,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岁月中,用来抵抗可以预见的孤寂。
她找了一个纸杯垫放上咖啡杯,推给我。
“先生,你的First order。”语默微笑着敛手,“Irish coffee。”
这是我的First order,哪一天她会为我做Last order?我端起咖啡杯,威士忌和咖啡融合在一起,穿过冰凉的鲜奶油滑下咽喉。酒精在我的胃里燃烧,暖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糟糕,一杯热咖啡总能给喝的人带来温暖。
语默抽出一张纸巾,倾身为我擦去嘴角沾到的鲜奶油。这是她对我所做的最亲昵的举止,我哀伤地看着她,听到她说:“我在巴黎等你的Last order。”
巴黎?离上海那么远的地方!是和能给她幸福的男人一起去吧?
“不可能每天都有一个浪漫有钱的法国帅哥向你求婚的。”她开着玩笑,我却觉得这个笑话让我无比凄然。我应该为她高兴,毕竟我很多次暗中祝愿章语默能找到深爱珍惜她的男人。但事到临头,明白她终要和另一个人远走高飞,明白连偶遇都成为奢侈的想法,我舍不得。
语默说重逢是一个美好的词汇,代表无限的希望。她凝视我的眼睛:“如果有一天你到巴黎去,看到一家叫‘幻影’的咖啡馆,请你千万要推门进来。”
一阵水汽迷蒙了镜片。幻影,它的谐音正是“欢迎”。我看着语默,模糊的镜片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毫不迟疑地点头,我一定会去,去巴黎点我的Last order。
“和顾晓佳一起。”章语默是个善良的女人,而且有时候比我更理智。从她进来后我下意识地忘记了你,或许因为今夜我背对着你的画,我放纵自己的感情从你身边逃离。
她站在我平日的位置,她的视线掠过你的油画。
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去看望章语默,无论她在天涯海角。
“好,我们会一起来。”这是我给语默的承诺。非关情爱,只是为了让曾经的纠缠尘埃落定。
她的英文名字叫Joy,和我欣赏的专栏作家一样。她们是同一个Joy?我对自己摇头,不可能,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可是,和章语默的相遇就是一个巧合!不管她是不是另一个Joy,她带给我的欢乐、无奈,我一生都会珍藏心中。
她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抬起手,将她拥入怀中。咫尺天涯,即便紧紧相拥的时刻,我们也清醒下一秒是离别。
她走了,虽然是看着我向后退。但推开门以后,她没有回头。
“Good bye.”语默用了一个希望能再见的短语。
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花香,是她身上Kenzo flower的味道。
我端起她为我做的第一杯咖啡,喝了一口。无数个夜晚,我在吧台内看着眼前的她,看着她身后你的油画。
我放下咖啡杯,起身。走进吧台,我取出标着“蓝山”的咖啡罐。
我为自己煮了一杯咖啡——Black coffee。
闭上眼睛享受完这杯Black coffee。最初的苦涩过后,是咖啡纯粹的醇香。
洗干净杯子,我的目光无阻碍地停留在你的油画上,眼前不再有她。
人生,从来没有完美无缺。

后 记


终于完成了《五百次的回眸》,就像任何一杯咖啡,总有喝完的时刻。
本来不想写后记,这是第一个写到让我伤感的故事。五百次的回眸,在构思全文的最初就想好这是一个擦肩而过的故事。没想到最后,还是会不忍心。
两个不同爱情故事中同样被留下的人,相遇了。看着语默在我笔下一步步撤下心防,向着爱情一步步走去,我为她最终依然离开的结局叹息。而Joe,温柔而沉默地和我一样看着她一点点动心,他无能为力。
理智让他逃避,因为他从来明白自己放不开对另一个女人的承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男人,但是两年前我在第二军医大学神经外科的病房陪我妈妈的时候,我亲眼目睹那些不知何时能够醒来的植物人,亲眼看着妈妈在我眼前生生离开,还有同一病房内手术后昏迷不醒的男人。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个人在现实中守候着我,我一定拼命地要醒过来。醒来,一起看日出日落。
可是晓佳没有醒来,所以Joe还在守候。生活中充满各种诱惑,已婚的男女都难免会遇到感情出轨,何况是寂寞无助的他。他真正心动了,陷入过去现在同时并存的两份爱中。他对语默肯定是有情的,我很喜欢为他们设计的讨论眼镜那一段。暧昧,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似是而非若即若离。
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来源于上下班途中总会遇到的一些人,有男有女,相逢却从不相识。我会幻想他们背后的故事,或许同时他们也会想怎么又碰到她了?公交车会经过一家“旧日时光”的咖啡屋,然后Joe的形象在我眼前慢慢清晰。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他的遭遇应该让他用冷漠的眼神旁观世界,可是他没有。他温和亲切地笑着,在笑容背后是他辛酸的旧时光。并不是所有遭遇不幸的人都会扮酷,告诉全世界我受了伤。微笑中依稀的泪影,他选择独自承担。
如果现实中有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对我,我此生无憾;如果遇到一个如此痴心对待女友的男人,我会和语默一样祝福他,然后离开。他不属于你,再想也没用。
最后,祝福所有看文的姐妹,还有我自己,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Joe,一起抓住Joy!
任何一种味道,最后都会随风而逝。人海茫茫,擦肩而过的瞬间,鼻端掠过熟悉的香味,想起一些往事一些人,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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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3-25 08:59:52 | 只看该作者
好好珍惜自己美好的时光
别等失去了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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